卡夫卡《變形記》:像白天不懂夜的黑,醒來時才卻發現毫無退路

卡夫卡的寫作是一種內涵式、隱喻式、象徵式的寫作。

在《變形記》這部小說中,宏觀上荒誕不經的整體架構中,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狀態由於處在這樣巨大的突兀而至的“人與動物”的扭曲場中,平淡而瑣碎的細節之中將那種深刻而決絕的無解悖論荒謬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卡夫卡《變形記》:像白天不懂夜的黑,醒來時才卻發現毫無退路


於無聲處聽驚雷。《變形記》的開頭鬼斧神工、石破天驚: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

一切都毫無徵兆,或者說,卡夫卡刻意省掉了那些引導性的前奏,格里高爾從人到甲殼蟲的轉變沒有絲毫過渡。這句極為平淡而冷酷的敘述蘊含著無窮的爆發力,隨後畫風陡變,進入了冗長而略顯枯燥的敘述之中,在這樣不可調和不可逆轉的現實面前,靈魂與肉身之間的突然撕裂造成了格里高爾工作和生活正常指數的直線下降,很快便熔斷了他作為一名推銷員的職業生涯,隨後的家庭生活也在這樣的人蟲殊途中逐漸走向了最後的土崩瓦解,直到最後蟲身的格里高爾在絕望中死去。

非理性的前置條件下,一切的理性選擇由此更顯得鋒利而冷酷。

變成甲殼蟲的格里高爾語言能力失去了交流功能,一開始只是“是”和“不是”這兩個簡單的詞能被外人所聽懂,而後更是隻能夠聽懂外人說話,自己的想法和心理活動卻無法對外面傾述。籠罩在這樣的令人窒息的絕望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各種由於身體的異化而帶來交流的隔閡,那種往日看起來十分自然的關係一步步由遠及近地分離崩析。

首先是工作中的形成的同事關係。在格里高爾變成甲殼蟲的那個早晨,由於無法像往日那樣按時上班,公司的秘書主任親自來看格里高爾究竟怎麼了,但看到格里高爾變成了甲殼蟲之後,秘書主任於是落荒而逃,格里高爾就此丟掉了工作,往昔看起來還算過得去的同事關係很快就不名一文。

接下來就是家中僱傭的幫傭以及房客的搬離。相對於工作中的同事關係而言,這層關係從金錢的角度來看還是有所不同,這批人對格里高爾一家來說就像是格里高爾與他的公司關係一樣,只不過角色互換了。但在這樣的現實面前,這些出於一種恐懼的心態還是選擇了走為上策之路。

最後就是本來最親密無間的家庭關係的破碎。在描述這種關係破碎的過程中,也遵循著由遠及近的原則,直到最後家庭成員中最好的兄妹關係也徹底在這種無望的現實面前失去最後的一絲親情,從而將蟲身的格里高爾的處境推向了最後的絕地。

卡夫卡《變形記》:像白天不懂夜的黑,醒來時才卻發現毫無退路

卡夫卡冰冷而平淡甚至略顯枯燥的敘說中主人翁格里高爾沒有柳暗花明的最後救贖,一切都是呈現出自由落體的加速跌落的姿態。不可抗拒的現實面前,格里高爾的死去卻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實現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最後的絕處逢生:

……他們變得沉默起來,而且不自然地交換了個互相會意的眼光,他們心裡打定主意,快該給她找個好女婿了。彷彿要證實他們新的夢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終結時,他們的女兒第一個跳起來,舒展了幾下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

故事在此劃上了句號。有點像加繆說的那樣:“每個冬天的句號都是春暖花開。”但卡夫卡《變形記》中這個春暖花開的句號已經與格里高爾無關了,這樣的一種反差更凸顯出現實中那種真實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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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生活下面暗潮湧動。

但在同一緯度上看這樣的暗潮並不那麼顯眼。卡夫卡的暴力之處就在於硬生生地使格里高爾沒來由地變成了甲殼蟲,這樣的暴君式的藝術處理手法將這股湧動的暗潮直接暴露在讀者的眼前。格里高爾變成了甲殼蟲之後他的思維依然有著人性中美好和良善的一面,不過這個核心價值由於失去了使用價值,從而顯得一無是處。儘管他還是為這公司的業務操心,為家庭生活擔憂,為自己摯愛的妹妹音樂夢想而惋惜,不過這一些他已經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的美好的想法不得不離自己而去。

異化是通常意義上解讀卡夫卡作品的一個套路化的標籤。

這樣的一種異化在這部《變形記》中表現的讓人觸目驚心。在現代文明的巨大陰影之下,人與人之間的友情、親情等人類美好情感和社會關係,冷靜審視,本身似乎不可避免帶有一種表演性質,按現在的說法的話就是玩的好的叫高情商,而在《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由於身體上的外在異化,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強制性帶入代人與動物這樣的一種關係中去審視,從而將那種本質上的內在異化不動聲色地展現出來,與人們常說的“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著近似的邏輯。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卡夫卡的小說其實描寫的是一種人類普遍的處境,這樣的異度空間並不因為一時一地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在不同的時空座標系中都可以找到相應的座標點,批判的武器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武器的批判,這或許才是一種最正確的打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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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是普遍意義上理解卡夫卡作品的一個關鍵性的標識。

挖掘並呈現真實的自我是卡夫卡作品的核心要素之一。《變形記》是“無情或純自我孤獨的象徵”,書中的人物姓名只是一個符號,特別是主人翁格里高爾,卡夫卡沒有浪費一絲筆墨去描寫他的外貌等,這樣的一種手法更具有某種象徵意味,對自我的探尋更帶有一種哲學意蘊,無疑也更有著極致純粹的力度。在這樣的永恆孤獨的自我面前,外界的一切到最後都顯得輕如鴻毛無關緊要,尋找是一個錯誤,重塑是一個錯誤,最終的失敗是一種必然,

就像書中格里高爾的妹妹說的那樣:“假如他是格雷戈爾,他老早就會明白,人和一隻動物是無法繼續生活下去的。”這樣絕情的話語反面論證了孤獨的自我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令人痛徹心扉的毀滅性絕境。聯繫到卡夫卡的生活履歷和個人性格特點,他一生都活在父親那種威嚴的陰影之下,在職場以及情場上也屢受打擊,鬱鬱寡歡的狀態伴隨著他短暫的一生,直到41歲死於肺癌,從某種意義上說,格里高爾就像卡夫卡的鏡中人一樣,他的遭遇就像是卡夫卡對自己的命運一種前瞻性的總結,這本書就像是事先寫好的一部遺書一樣,提前緬懷自己那孤獨脆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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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終生摯友,也是他全部作品的整理出版者的馬克斯·勃羅德,在他撰寫的《卡夫卡傳》中指出,卡夫卡一直都將自傳性的描述看得非常重要,並且在給他的信件中一再提到寫自傳的這件事,去“全力以赴地重溫我自己的生活輪廓”。

正是這樣一個始終縈繞在心間揮之不去的念頭,使卡夫卡幾乎全部的小說看上去都是對自己生活狀態的一種旁敲側擊的描述,《變形記》也不例外,一次次地試圖表現出自己的生活完美剪影,但很顯然這樣的艱難努力卡夫卡自己並不滿意,甚至一直不願意公開發表自己的作品,其實這樣的狀態又何嘗不與書中的格里高爾的處境有著某種相似性。

加繆說任何想將卡夫卡的作品解讀的清清楚楚一絲不差的想法都是大錯特錯了,這句告誡性的話語所言極是。卡夫卡的小說乃至隨筆斷章等,無疑都有著一種迷人的無窮魔力,在一次次的閱讀中總會在某些時刻有著不一樣甚至是大相徑庭的感悟,總會有一種重新發現的樂趣,《變形記》這本小說也有著眾說紛紜的解讀,這種表現主義的手法本身就帶有一種拒絕理性的特質。或許,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一樣,化身甲殼蟲的格里高爾不懂那異化的現實世界,而千千萬萬的卡夫卡迷們,又何嘗感言自己真實全面的理解了卡夫卡的全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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