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大的湖泊。我站在湖泊的岸边。湖泊上有荷叶,只是这是冬天的荷叶,是陈老莲笔下的枯荷败叶。眼前一片灰败的景象。我不知自己站在那儿看什么?湖面上水波微澜,像是要起风了。但是,我身边右前的垂柳,却是纹然不动。垂枝垂在水中。远处翻腾起了乌云。我似乎心里觉得很奇怪:刚才还是艳阳满天,现在怎么突然出现乌云了?我扭头朝身后看,身后有人干脆已撑起了雨伞。我抬头看天,天上乌云已密布,但是,并没有雨下来。我想离开,但竟径直朝湖里走去……
在我有记忆中,荷叶总是青碧的。而且,总跟粉红的荷花、肥肥的嫩藕、碧绿的莲蓬联系在一起。小镇上并不常见荷花。种植荷花的似乎只有镇西北边的那口深深的池塘。
这是一口一侧临大路,三侧面农田的池塘。池塘很深。在池水满的时候,并不能感觉到它的深。池塘的沿口突出一圈,池塘的泥土深深凹陷在沿口下,让人不敢在池塘边走。所以,尽管池塘的莲蓬(小镇人管莲蓬叫做“鸡头”)总在引诱着我,我却不敢朝莲蓬探出身子去。我知道,剥开莲蓬,里面是白生生的莲子,抽出莲子中的那一根绿色的莲芯,新鲜的莲子脆生生地很好吃。但是里凹的池壁让我生畏,让我望莲兴叹。
我不知道,每年冬天,小镇上商铺门前那些糖藕是从哪儿来的?光这一口池塘,肯定产不出那么多肥嫩的藕……但是,在我的梦境中,为什么荷叶竟如此地衰败如斯呢?衰败的荷叶,我似乎并不曾亲眼目睹过。杭州西湖中的残荷景色,也只在照片上看到过。
吃鲜藕最让人缠绵的,是那份藕断丝连。对往事的回忆,此时便如这藕断时的丝丝缕缕。
那时候,我在小学上课的教室,像是年年在变换。在小学操场北侧的那一排教室。是小学高年级的教室。我已从最西边的那一间,渐渐朝东移。我知道,待我被移到最东边的那一间,也就是北窗正对着中学南大门的那一间时,我将小学毕业,去对面的中学读书了。
在那间教室与中学的围墙间,隔着一大片稻田。在印象中,田里似乎只见种着稻子,并不曾见过种其它的什么植物。稻田北边的那条路北的那一垄桑地,总将长长的枝条和树瘤累累的影子印在中学白白的围墙上。中学的大门很少开启。在桑叶茂盛时,绿色将大门遮掩得严严实实。只能见那两排高大的白杨直直地排列着。
在教室的变换中,我也从座位的第一排,退到了第二排。退到了第二排后,便不再朝后退。这是一直让我忧急的事。我在家中的房柱上,刻着我的身高。但是每天早晨量时,似乎一夜之间增高了许多;每天晚上再去测量时,却又变回了原先的位置。眼见着我的同学们似乎都在“蹭蹭”地往上长,我却一直在原地踏步。
我估计,老师将我从第一排调整到第二排,肯定是出于照顾我的脸面。其实,我的身高还不及同班的女生。同桌的女生仍然留在第一排。我已坐在了她的身后。我已用不着再担心写字时,胳膊肘超过她规定的位置。
跟她同桌的这几年,她一直抱怨我写字时喜欢趴在桌子上,使她没有办法写字。可她又不敢报告老师,只能趁我写字时,偷偷地一下又一下地碰我的胳膊肘,让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得要死。因为我的字写得实在不像样,被老师批评了好多次。老师说,别的同学一级一级升上去,字越写越端正。你倒好!一级一级升上去,字却一级一级退下来!你到底在干什么?弄得我羞愧难当。
后来,我向她发出了正告:如果,再在我写字时故意碰我的胳膊肘的话,我将对她不客气了!我跟她说这些话时,脸色应该很难看,我记得,我的嗓音也因为我的激动而突然发生了变化。她当时被我吓住了。脸色有些白,蹶着嘴,像是委屈得要哭了的样子。但是,最终她的眼泪并没有淌下来。后来,她赌气地在书桌的中央,竖画了一条线,说“这是三八线,谁也不得越线”。
画了的线,后来总是被我的袖筒擦掉。她看我一直屡教不改,干脆用削铅笔的小刀,重重地刻了一条竖纹,并在竖纹的凹槽里重新再涂上线。这样,任凭我的袖筒刻意磨,那条线也始终面不改色地赖在了那条刻出来的槽里了。
也亏了她的时时提醒,我写字的姿势一直被逼得很端正。而且,练成了在一张白纸上,不用打格,我就能将字一行行地写得十分整齐。这大概是打从小便开始坐端正了写字的缘故吧!她不跟我同坐一张课桌后,我倒是挺怀念我们同坐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的。
她除了在桌面的占领上显得有些太一本正经了外,其它都比较随和的,说起话来也细声细气的。铅笔盒里削好的铅笔也总是由着我用。用她的橡皮擦根本不用开口向她借。反正她的铅笔盒总打开了放在课桌的中央靠前的地方。便是她在课桌上画了线,后来又刻了线并在刻下的线里画上了线,她的铅笔盒摆放的位置却从来也没有变过。现在想来,我那时简直是蛮横得不可理喻。
我写字时,她碰了我的胳膊肘,肯定是我趴在桌子上写字,把她的位置占了,让她没有办法写字了。是我错在前。字写的不像样,追根究底,是我的错造成的。她没有地方写字,作业又必须要完成。她又不敢告诉老师,只能以提示的方法告诫我了。我却还要对她说:“要对你不客气了!”这真让现在的我感到汗颜!其实,从她不跟我同桌了以后,我就开始汗颜了。只是那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份汗颜的感觉告诉她。那时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汗颜。
我不跟她同桌之后,便坐在了她身后的座位上。她梳着两只小辫,辫梢黄黄的。那时,还没有时兴染发。她的这种黄,应该是天然的。辫子不长,辫梢有时被她自己压在桌沿上,有时弯曲着躺在我的课桌边沿。那辫梢似乎对我挺有吸引力的。在与我同桌时,我似乎并没有她梳着辫子的印象。不同桌了,她的辫子便成了我在她身上发现的新奇。
我那时常常会将她的辫子与其它女同学的辫子作比较。觉得她的辫子虽然细细的,但比那些黑黑的短粗辫子像是要好看些。于是又会散开去想,为什么女同学都梳着辫子,而男同学只留短发?我当然不会去问她这种愚蠢的问题;也不会去问她,为什么只有她的辫梢是黄色的?但我总会假装不留意,伸手去碰碰她的辫梢。辫梢扫过我的手背,感觉是软软地痒痒地。
她不会察觉我的手背曾擦过她的辫梢。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一动不动。有时,我趁同桌不注意的时候,故意伸手去轻轻拉一下她的辫梢。她感觉到了,以为是她自己将辫梢压在桌沿上了。她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扭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我却像是偷东西被逮了个正着,窘得赶紧将目光移到别处。
那一次,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心血来潮,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辫梢,想去解辫梢上的那根彩色皮筋。其实,皮筋我有得是,我书包里的那把弹弓,便是用皮筋做的拉攀。为了弹弓外形的漂亮,我还在弹弓的柄把尾端,垂了许多皮筋,就像是电影中驳壳枪柄上吊着的流苏一样。也算是弹弓拉攀的备用皮筋。弹弓拉攀上的皮筋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断一根两根。断了皮筋之后,弹弓拉攀的两侧拉力会不均衡,射出去的弹丸会大失准头。所以,一发现有皮筋断了,得赶紧递补上新的。免得弹射的弹丸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我一只手轻轻抓住她的辫梢,另一只手轻轻地拉长皮筋,想让皮筋从她的辫梢上脱出来。我的同桌抿着嘴,想让自己努力不笑出声来。老师正背对着我们在黑板上写字。一般做这种小动作,我总是趁老师正背对着我们的时候。一边做, 一边紧张地看着老师。唯恐老师突然转过身来。只要一发现老师有转身的迹象,就立即停手。脸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老师一般不太可能发现我正在做的小动作。
……
(未完待续)
PS:选自胡杨木纪实文学《百年梦魇》
閱讀更多 胡楊木美文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