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一隻悲欣交集的駱駝


俞敏洪:一隻悲欣交集的駱駝


01

煙雨迷濛的江南水田裡,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把腰折成90度,正在認真地插秧,遠遠看去,他凝固的身影,就像是沙漠裡的一隻駱駝。

那是14歲的俞敏洪。

1976年,俞敏洪已經完成了初中的學業。

根據當地規定,貧下中農的子女,每戶最多隻能有一個上高中,而俞敏洪的姐姐已經用掉了這個名額,他只能輟學,回家幹農活。

俞敏洪的父親是一位木匠,性情溫和(換個說法就是老實巴交),嗜酒如命,喝高興了就喜歡窮大方,一揮手說“工錢免了”。

俞敏洪的母親名為李八妹,是生產隊的婦女隊長,性格剛毅,能力極強。她憤怒於丈夫的不爭氣,因而變成一位悍婦。身材高大的丈夫,常常被瘦小的李八妹打得落荒而逃。

俞敏洪小時候放學回家,走到家門口就有一種緊張感,他害怕一推開門,就看到父母正在打架。

在俞敏洪之前,李八妹還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其中,兒子偶得了肺炎,卻因家裡長輩的迷信而耽誤治療,不幸4歲就夭折。俞敏洪兒時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去給這位哥哥的小墳包割草。

長子的夭折,讓李八妹對俞敏洪百般珍惜。俞敏洪從小體弱,李八妹三天兩頭揹著他去醫院打針。每次生病,李八妹就會殺雞煮湯給他吃。那個年代,可能再沒有哪個小孩比俞敏洪喝過的雞湯更多。

為了照顧俞敏洪,李八妹甚至讓女兒推遲上學,以便在家看弟弟。一直到俞敏洪4歲,可以跟著父母下地以及自己玩了,姐姐才得以上學校,那時她都已經9歲了。後來高中畢業,這位姐姐又遵母命,成為當地的赤腳醫生,原因之一就是方便給弟弟打針。

或是出於對丈夫軟弱的絕望,李八妹給兒子起了個小名為“老虎”,希望他擁有老虎那樣的霸氣。可惜的是,在這一點上,俞敏洪始終沒能達到她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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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李八妹對俞敏洪百般疼愛,但是教子卻極其嚴格,其雷霆之威,到了瞪一眼俞敏洪就要發抖的地步。

俞敏洪6歲時,第一次穿上了涼鞋,出去給小夥伴炫耀,結果丟在了小河邊。李八妹遍尋不得,回家拿起竹竿就打俞敏洪,直到把竹竿打斷。後來,村裡有人拾到涼鞋給送了回來,李八妹又抱著俞敏洪哭了半宿。

好在這種慘烈的時候終究不多,但是訓斥卻在所難免。而當她開始發怒時,俞敏洪必須規規矩矩地跪在一旁承受雷霆,時間經常長達半小時一小時。這個規矩,一直持續到2000年俞敏洪38歲時,才由李八妹開恩廢除。

在李八妹的嚴格教育和以身作則之下,俞敏洪的勞動能力極強,到14歲時,已經成為全村出了名的勞動能手。他插秧的速度超過那些幹了幾十年活的老農民,成為葫橋村的冠軍。除此之外,他還學會了開手扶拖拉機。

這樣一位年輕的能人,在葫橋村而言,算是擁有不錯的前程。起碼在村裡大媽們看來,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女婿備選對象。

不過很快,事情起了變化。文革結束後,貧下中農每戶只能一人上高中的限制被取消。得到消息的李八妹趕緊找了大隊領導、公社領導和中學領導,想盡辦法讓俞敏洪插班上了高中。

李八妹對俞敏洪最大的期望,是他能在村裡當一位教書先生,擺脫面朝水田背朝天的農民生活,那已經是她能想象的幸福之極限。

但是,俞敏洪從小學習成績都是徘徊在班級二十多名開外,按照當時高考錄取率之低,李八妹的夢想要實現,機會非常渺茫。

1978年起,16歲的俞敏洪連續兩年參加高考,都沒能進入夢寐以求的常熟師專。

李八妹嘆著氣,讓俞敏洪最後再試一次,但是也說明,這是最後一次了,再考不上,就安安心心當個農民吧。

那年,江陰一中辦了高考復讀班,只收落榜生裡面的前40名。俞敏洪本來是沒資格進入的,李八妹一人跑到縣城去找關係,歷盡千辛萬苦,居然運作成功。老師答應讓俞敏洪去那裡復讀。

李八妹從江陰縣城回來,已經是第三天的晚上。那晚,天空電閃雷鳴,下著大暴雨,李八妹由縣城摸黑回家,一路摸爬滾打,不知摔了多少跤。她進門的時候,俞敏洪看到的是一個渾身滴著泥水的“泥人”。

那一刻,俞敏洪知道,自己再無退路,不考上,他就枉為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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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天起,俞敏洪每天早上5點起床,一直學習到半夜12點,日復一日,連過年都不休息。

1980年春節過後,俞敏洪的成績,在復讀班還排名三十開外,但是到高考前的摸底考試,俞敏洪已經成為了全班第一。

苦熬了9個月之後,第三次高考終於到來。英語考試中,俞敏洪如有神助,120分鐘的考試,他40分鐘就做完交卷了。走出考場時,在外守候的英語老師覺得他把高考當兒戲,氣得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怒斥他辜負了老師的期望。

但高考成績出來後,俞敏洪英語95(滿分100),總分387。這個分數已經超過了往年北大的錄取線。

老師建議俞敏洪報北京大學,但俞敏洪不敢冒險,最後老師硬是親手幫他在志願欄寫下了“北京大學”四個字。

當別人都已經接到錄取通知書時,俞敏洪還在翹首以盼。一直到8月最後一週,他的通知書才姍姍來遲(據猜測,可能是後面補錄,所以才晚一點)。


從縣裡領到通知書,俞敏洪看著“北京大學”四個大字,興奮得在街上大喊大叫,如同范進中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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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考上大學,讓李八妹達到了當時生命中風光的巔峰。她高興地把家裡的豬、羊、雞、鴨全部宰掉,大宴全村三天,然後租了一輛5噸大卡車,把俞敏洪送到了常州火車站。

1980年9月,俞敏洪拎著兩麻袋行李,從常州上火車,站了36個小時,來到了北京。

這一年,俞敏洪18歲,他滿懷憧憬,開始了大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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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對很多人來說,大學都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當俞敏洪來到學校的第一天,就感受到憧憬破滅。

同學們大多來自城裡,一個個光鮮亮麗。而江陰縣的天之驕子、葫橋村的插秧冠軍、手扶拖拉機能手俞敏洪,在北京大學,就是一個被人嘲笑的土鱉。

在開學的班會上,不會說普通話的俞敏洪用江陰土話介紹完自己,班長調侃道,“這位同學,你能不能不要講日語?”

班長名叫王強,是內蒙古文科高考狀元,才華橫溢,意氣風發,如同一顆燦爛星辰,光芒萬丈。在他面前,俞敏洪只能頂禮膜拜,自慚形穢。

開學時,俞敏洪由於英語成績好,被分到了尖子班A班,結果一上課就發現,他學的全是啞巴英語,於是又被調整到C班,俗稱“語音語調和聽力障礙班”。

好不容易盼來了游泳課,對長江邊長大的俞敏洪來說,這是從小就會的技能,他高興地一個猛子紮下水,飛快地遊了一個來回,爬起來眼巴巴地看著老師,等著那句久違的誇獎。


結果老師哈哈大笑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狗刨還能刨這麼快的。”

那一刻,俞敏洪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最大的傷害也許來自於感情上。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班上已經有些同學談起了戀愛。王強更是女生們心儀的風雲人物。而俞敏洪卻沒有獲得任何人的垂青。他給班上幾個女生都寫過情書,但無一例外,收穫的都是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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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以後,每當回憶起這段時光,俞敏洪話題總是離不開屈辱、自卑、受傷……

俞敏洪拼了命地學習普通話、英語,有空就去圖書館看書,就是為了能和同學們縮小一點點距離。但是兩年過去,他的成績依然在全班墊底。

大三那年,俞敏洪拼命讀書,讀到大口吐血。到醫院一查,原來得了肺結核。由於這病具有傳染性,俞敏洪被迫休學。

在海淀溫泉鄉的北京胸科醫院,俞敏洪整整療養了一年。醫院正對顯龍山,山上有馮玉祥題寫的 “精神不死”四個大字。俞敏洪每天都對著這四個大字發呆,感傷著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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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精神不死”每天潛移默化產生了力量。俞敏洪漸漸意識到,他和別人比沒有任何意義,哪怕是像現在這樣,連命都快比掉了,那又如何呢?像王強那樣的人,是他一輩子永遠不可能攀上的高峰。唯一需要在乎的,是自己有沒有進步,只要自己和自己比進步了,別人比你好還是差,都已經無關緊要。

於是,俞敏洪開始靜心讀書、寫詩。那一年,他看了將近300本書,寫了200多首詩,自號為“三洞詩人”(因為肺裡爛了三個洞,故而得名)。此外,無聊之餘,他把市面上所有的英漢詞典都背完了,到最後只能背朗文英語大辭典,日後成為全班公認的“單詞王”。

一年後,俞敏洪回到了學校,和81級的同學一起上課。所以,俞敏洪從入學來講是80級,從畢業來講卻是85屆。

也許是兩年的時間尚不足以讓同學記住一個人,在畢業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兩個班都沒人想起班上還有一個叫俞敏洪的人,每次出國的同學回來聚會,都沒人會想著叫上他。而側面得知聚會消息的俞敏洪,每每只能咬牙切齒,暗自神傷。

此時,班長王強已經成為北大藝術團團長,是全校的風雲人物。俞敏洪只能在臺下當觀眾,仰望著王強的意氣風發。

藝術團還有一位胖胖的指導老師,名叫徐小平,也是學生們仰慕的對象。俞敏洪每每擠到這位老師的宿舍,聽著一幫人圍著老師高談闊論。自卑的俞敏洪插不上話,只能在旁邊默默地幫忙端茶倒水。有時他偶爾不去,徐小平發現無人燒水,還會專門打電話叫他過去。

為了能獲得女孩們的青睞,俞敏洪也想風光一把。他找徐小平,說要辦一個詩刊。徐小平除了當藝術團指導老師外,還是北大團委文化部部長,這一塊歸他管。他推了推胖臉上的大眼鏡,問俞敏洪,“辦刊的經費從哪來?”

俞敏洪說,“自己解決。”


此時,李八妹在江陰辦矽鋼片衝壓廠,已經成為遠近聞名的萬元戶,俞敏洪不差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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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徐老師胖手一揮,同意。

俞敏洪的詩刊只辦了三期,就無疾而終。不過,他不是全無收穫,由於辦刊要經常去團委,且不再是“燒水童子”的身份,他和徐小平的關係倒是越來越好。

1985年,俞敏洪畢業了。由於北大公共英語教育大擴張,英語老師奇缺,以班級倒數幾名畢業的俞敏洪,居然也成功留校,成為了北大的英語老師。

此前,比俞敏洪早一年畢業的班長王強,也是選擇了留校任教。俞敏洪正好被分到王強所在的教研組。

奮鬥了5年,俞敏洪終於和王強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

不過,俞敏洪很快又感受到了什麼碾壓:他和王強開同樣的課,學生全跑到王強的班上聽課,只留給他一個空蕩蕩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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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好在俞敏洪早就已經習慣了被王強碾壓。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學校分了一個8平米的地下室作為宿舍,俞敏洪每週除了教8節課以外,剩下的時間都可以自由支配,他躲在地下室昏天暗地地看《百年孤獨》,快樂得像一位國王。

1986年初春的某個日子,俞敏洪從他的地下宮殿出來,看到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女生,一下子就給迷住了。

由於多年的自卑,俞敏洪沒敢上前搭訕,而是離著兩百米遠,默默地跟著她走。

這一跟,就是三個月。女孩常常上圖書館的教師閱覽室看書,俞敏洪就在離著很遠的另一張桌子坐著,也不看書,就痴痴地盯著女孩看。

1986年3月28日晚上9點35分,俞敏洪正在深情凝望著女孩,突然眼前一黑——圖書館停電了。

也許是黑暗給了俞敏洪勇氣,他走到女孩桌前,問道:同學,你是不是找不到書包?女孩說是的。俞敏洪問:我有火,可以和你一起找嗎?女孩說,可以啊。

於是俞敏洪終於和她搭上了話,開始聊天。

俞敏洪知道了,女孩名叫楊桂青,天津人,就讀北大德語系大三。不過他也許不知道,楊桂青是德語系的系花,也有人認為她是北大的校花。

第二個星期的某一天,俞敏洪直接到楊桂青的宿舍去敲門,邀請她出去划船。楊桂青同意了,兩人一起去了圓明園的福湖。

很多年以後,俞敏洪無數次地講到,在湖中心,他向女孩求愛,並說,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把你推下去淹死。

日後以俞敏洪為原型的電影《中國合夥人》重現了這個情節。在電影裡,女孩寧死不屈,主動跳湖,受寒而得了急性肺炎。

現實生活中,俞敏洪當然只是在開玩笑,女孩也沒有跳湖。兩個月之後,他們確立了戀愛關係。又過了兩年,他們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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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的好處,是俞敏洪以已婚教師的身份換了宿舍,從地下室搬到了3樓。但是也有壞處,楊桂青對俞的稱呼從“俞老師”變成“俞敏洪”,並且開始以所有結婚女性都會有的態度數落俞敏洪:你看看隔壁老王,再看看你!

對當時的知識分子而言,最有出息的不是當大官、發大財,而是出國留學。俞敏洪他們班上,大部分人都已經出國。楊桂青也吼令俞敏洪:“如果你不走出國門,就永遠別進家門!”

這一吼,讓俞敏洪的好日子從此到頭。此前,他閒下來還能看看自己喜歡的書。自這以後,只要俞敏洪膽敢夜讀《三國》,溫柔體貼的楊桂青就會雙眼一瞪,雙腳一蹬,俞敏洪就只能從冰涼的地板上爬起來,揉著摔成兩瓣的屁股,苦著臉開始念託福單詞。

當時申請美國學校,每次要花30美元的申請費。而俞敏洪的工資是120元,只夠申請半次。加上俞敏洪學習成績不好,錄取概率低,只能靠廣撒網,投幾十個學校,才有可能被哪個不長眼的學校錄取。所以,俞敏洪的所有收入全部用來申請,都還不夠。

假如能被錄取並拿到全獎的話,哪怕是借錢,也還是一筆合算的投資。但俞敏洪陸續收到一些學校的接受信,卻連一個全獎都沒有。最好的一家是提供半獎,俞敏洪自己還得湊1萬多美元。按他的工資算,需要不吃不喝幾十年才能湊齊。

無奈之下,俞敏洪開始利用北大教師身份,在校外兼職,做英語培訓賺錢。

俞敏洪已經在北大教了3年書,經歷了被王強碾壓的痛苦,而後奮發圖強,摸索出自己的一套以幽默、勵志為特色的教學方法,深受學生歡迎。他當培訓老師以後,很快生源就滾滾而來,俞敏洪的腰包迅速鼓起來。

此前,俞敏洪和楊桂青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錢都被俞敏洪用來申請學校了,以至於每次去菜市場,只能撿最便宜的死魚買。有錢以後,俞敏洪第一次買了活魚,楊桂青從中央音樂學院下班回家,居然嚐到了活魚做的湯,臉上綻放了久違的笑容。那一晚,楊桂青對俞敏洪無限溫柔。

不過,春風得意的俞敏洪沒有注意到,他的行為在學校已經引起了眾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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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北大校內有英語系官辦的培訓機構,憑著北大的牌子,收入頗豐,從領導到普通教師,都能雨露均霑,得些好處。而俞敏洪是在非官方的培訓機構上課,與系裡形成了直接競爭關係。俞敏洪的生意火爆,系裡的收入就急劇下降,連帶大家的獎金都少了。

1990年的一個秋日,王強到俞敏洪家喝酒。俞敏洪在熬魚,小小的單間裡煙霧瀰漫,王強去開窗透氣,就聽到北大的高音喇叭在播放一則處分通知。

王強轉身對俞敏洪笑道:老俞,你出名了,恭喜你。

俞敏洪趕緊放下鍋鏟,來到窗邊聆聽。

原來,他私自在校外教課的行為被學校抓了典型,在沒有知會他的情況下,採取了突然襲擊的羞辱式通報。

不僅如此,北大的佈告欄貼出了處分通知,全校的閉路電視也放出了俞敏洪的光輝形象。

俞敏洪一下子成為校園大名人,走到哪都能享受眾目所視、眾手所指、眾口所言的明星待遇。

更嚴重的是,背上這麼一個處分,俞敏洪以後分房子和升職加薪,都要受到牽連。

就這樣,俞敏洪在學校待不下去了。年底,他遞交辭職信,離開了整整待了10年的北大。

小名為“老虎”的俞敏洪,終於從動物園來到了原始叢林,並將在若干年後虎嘯山林,聲震天下。

只是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條路將要走得如此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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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俞敏洪有勇氣走出北大,也是自信憑著外語培訓就能賺大錢。但是一出來,就遇到三個攔路虎:註冊機構、找校舍、招生。

當時個人辦學很難,俞敏洪也沒指望自己能拿到許可證,就找了一個“東方大學”合作。這個所謂大學,其實就是一所成人培訓機構,由人民大學幾位退休老教授合辦。俞敏洪借用“東方大學外語培訓部”的牌子招生,條件是向東方大學繳納營業收入的25%作為授權費。

接著,俞敏洪到中關村二小租了一間可容納40人的教室。在校門口擺一張桌子,寫上“東方大學外語培訓報名處”,就開張了。

最初的招生,是在校園的佈告欄和街上的電線杆張貼廣告,以“原北大英語老師俞敏洪”作為招牌。

這個名頭倒挺好使,很快就有人來報名了。不過,來的人一看報名處的簡陋架勢,再看報名表上全是空白,疑心是騙子,大多扭頭就走。後來俞敏洪心生一計,把空白的報名表填上一堆假名字,製造火熱報名的假象,才招攬了一些生意。

第一天報名的學生有4個。那個年代的百元大鈔很少,學生交來的主要是十元一張的票子,揣在懷裡沉甸甸的一堆,俞敏洪心花怒放地捧回家。晚上,他和楊桂青把這不到一千塊錢數了又數,覺得幸福無比。

但幾天下來,俞敏洪知道,這樣畢竟只是小打小鬧,賺個餬口錢而已,要想生意紅火,還得想別的法子。

俞敏洪思來想去,決定搞免費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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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的初春,天寒地凍,俞敏洪揣瓶二鍋頭,拎著漿糊桶,在夜色的掩蓋下,往北大、清華、人大、北師大都貼了廣告。他心想,應該至少能有40人過來吧?

到了講座那一天,烏泱泱的人潮把俞敏洪嚇了一大跳。現場起碼來了四五百人。俞敏洪當機立斷,把講座地點臨時移到操場,就在黑暗之中,冒著寒風,扯著嗓子講了兩個小時。

這一下,報名的人立馬劇增。

俞敏洪找到了最好的營銷之路,從此免費講座一發不可收拾,連做了很多年。直到今天,俞敏洪還經常在各個大學免費演講。

生意火了以後,楊桂青乾脆也辭了職,兩人開起了夫妻店,一個上課,一個收錢,賺得不亦樂乎。

但是煩心事也總是層出不窮。俞敏洪一個人要招生、要教學,要與社會方方面面打交道,忙得身心俱疲。班級擴展後,他不得不招很多新老師來授課,於是又要管理和培訓老師。有時候實在太累了,他就在上課時用放錄音的方式來講課,自己坐在錄音機後頭休息。

此中艱辛,豈足為外人道哉!

當時的市場上,競爭者也不少。除了校園的佈告欄以外,街頭的電線杆,也成了各大培訓機構的必爭之地。俞敏洪已經不用自己去貼廣告了,有3個員工,專門給他貼廣告。但是有一天,由於搶地盤,一家競爭機構的人拿著刀子把俞敏洪的員工給捅了。

俞敏洪立馬就急了。那會又沒有互聯網,如果以後沒法貼廣告,他的免費講座也宣傳不出去了。


他找到警察局,請警察們幫忙解決這個問題,好不容易才把他們請出來吃飯。

俞敏洪此前很少和有關部門打交道,也不知道該怎麼做。為了表示誠意,他向七位客人挨個敬酒,拿著半兩的杯子,和每人乾一杯,半小時之內敬了三圈,把一斤半白酒灌下肚,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警察們手忙腳亂地把俞敏洪送到醫院,搶救了六個半小時才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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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醒來時,看到李八妹、楊桂青和同事們關切的臉,不禁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委屈地喊:“不幹了!老子再也不幹了!”

等哭完之後,俞敏洪想起晚上還有課,又一骨碌爬起來,拿著包就走進了教室。

在有關部門的協調下,搶地盤的事情終於被解決。俞敏洪又能一心一意謀發展了。

到了1993年,俞敏洪的培訓班已經成為北京最火的出國考試培訓班,年收學生一萬多人。

生意做到這種程度,與東方大學的合作就太不划算,只是用一下牌子,就把25%的收入給出去了,還不如自己辦一個。於是,俞敏洪就向有關部門申請辦學許可證。


俞敏洪此時的人脈關係早已非三年前可比,雖然經過了一番波折,但最終還是辦下來了。

1993年11月16日,母親李八妹幫兒子從教育局領回了新的營業執照,這一天,屬於俞敏洪個人的全新培訓機構正式成立,它的名字日後將響徹中華大地:新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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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新東方高歌猛進,到1995年,已經做到營收千萬的規模。

這時,俞敏洪全班50個同學,49個已經出國留學,他成了唯一一個沒能出去的。

俞敏洪有了一個想法:他要到美國轉一圈,讓自己的同學看看,被你們瞧不起的俞敏洪,今天也混出了名堂。同時,他還憧憬著,如果能夠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北大精英一起做新東方,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事啊!

說幹就幹。1995年11月,俞敏洪安排好新東方的業務,換了一堆美元,踏上了去北美的裝逼之路。

臨行前,他特地到商場花了4000元買了一件豪華大衣。這件以俞敏洪的審美精挑細選的大衣,讓在美國的同學一見之下,都無地自容——不是因為華美,而是因為土絕人寰,讓人恨不得立馬跟這土逼割席斷交。

俞敏洪第一站先去了加拿大溫哥華,看望他崇拜的徐小平老師。

徐小平出國後刷了幾年盤子,讀了個音樂碩士,結果出來找不到工作,一事無成。1993年曾經回國,想搞一個唱片公司,結果很快失敗,又灰溜溜地跑回加拿大。俞敏洪去的時候,他正處於失業狀態。

俞敏洪在溫哥華整整待了10天,大部分時間和徐小平在一起喝酒聊天。徐小平給俞敏洪朗誦自己作的詩,唱自己寫的歌;俞敏洪給徐小平講自己搞新東方的經歷。

俞敏洪為徐小平的才華與理想感動,他心想,新東方就是需要這樣的人。而徐小平則看到俞敏洪掏出的大把美元,眼睛都綠了。

第10天,徐小平請俞敏洪上餐館吃飯。到了地方,他開著車轉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進去。

俞敏洪問:不是有那麼多停車位嗎?幹嘛不停?

徐小平說:那些是收費的。我要找免費車位。

俞敏洪心酸地提出,徐老師不如回國吧,我們一起幹。如果你要辦唱片公司,我出30萬。

徐小平接受了這位從前“燒火童子”的好意,答應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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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又去找王強。寒冬時節,俞敏洪從波士頓冒著鵝毛大雪,憑著一張地圖,一路開車直達王強在新澤西的家中。

王強本來根本就不屑於出國。他當初在北大之所以留校,是衝著當北大最牛逼的教授而去的。但是後來某件事情的發生,讓他的理想幻滅,才起了出國的心思。

他先是跟著太太,以陪讀的身份到了美國。然後,他以文科生的出身,外語系畢業的背景,居然申請到了紐約州立大學計算機專業碩士並順利畢業,然後進入世界知名的貝爾實驗室工作——這樣的經歷,從頭到尾都寫著金光閃閃的“牛逼”二字。

俞敏洪找到王強時,他已經是年薪7萬美元的貝爾工程師。當然,俞敏洪也沒有想過要拉王強入夥。那可是俞敏洪一直頂禮膜拜的王強啊!拉他入夥?俞敏洪最瘋狂的夢裡都不敢這麼想。

王強把剩下的年假都留給了俞敏洪,他們也是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俞敏洪講了這些年的經歷,並告訴王強,徐小平準備回去了。

王強並沒想著新東方和自己能有什麼關係。俞敏洪是什麼底色,他一直很清楚,他不認為俞敏洪能做出什麼讓自己羨慕的事情。看到俞敏洪吹得眉飛色舞,王強就忍不住挖苦道:你坦率告訴我,這學校規模有多小?

不過,第二天的經歷,讓王強對俞敏洪產生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覺。


當時,他倆一起逛普林斯頓校園,時不時有中國人模樣的學生過來和俞敏洪打招呼,甚至他們到一個湘菜館吃飯,服務員都過來恭恭敬敬地說“俞老師好”——那幾年從中國來美國讀名校的留學生,大多數都在新東方待過。

王強一邊冷眼旁觀,一邊心裡想,“俞敏洪你他媽現在是個人物啊。”

王強是特別希望確立自己的社會地位的人。俞敏洪在學生中的地位,讓他看到了自己一直想要追求的東西。但是讓他回去跟俞敏洪幹,心裡又覺得非常彆扭。畢竟,俞敏洪是自己一直俯視的人。

所以最終,他倆都沒有說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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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在加拿大和美國轉了40天,見了7位同學(和老師),徐小平是唯一願意回去的一個。

1月3日,俞敏洪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了一輛進口帕薩特,因為徐小平要回來,他要去機場迎接。他原來的座駕是一輛紅色大發麵包車,用來接徐小平太掉價。

1月9日,徐小平回到北京,從此開始了他的奇幻人生。

俞敏洪和徐小平的聯合授課堪比黃金搭檔。徐小平講國外生活,激發學生的夢想;俞敏洪講怎麼才能出國,提供實現夢想的路徑。兩人珠聯璧合,天衣無縫,學生們聽得如痴如狂。

此後,徐小平又開闢了移民服務和簽證諮詢的新業務,成為當時全中國最有名的移民和簽證專家。

工作之餘,倆人隔三岔五就一起喝酒聊天,喝高興了就給王強打電話。王強問,你們在幹嘛呢?俞敏洪答:我們在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呢。

王強說,你們他媽的怎麼總是這麼快活?

俞敏洪大笑說:因為我們在自己幹自己的事情啊!

幾次以後,俞敏洪順理成章地邀請王強回來。王強問,我回來能幹什麼呢?

俞敏洪說,目前聽、說和口語這塊沒人管,你來了以後我們可以從零做起。

於是,王強就在美國開始設計課程,編教材。弄好之後,他就到貝爾實驗室去辭職。

當時,中國學生在貝爾,做到王強那個地位,已經算功成名就,從來都沒有主動辭職的。主管問王強,你辭職去幹什麼?王強回答,回中國和朋友一起創業。主管說,我放你三個月假,你先去試試吧,不行再回來。

王強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不留後路的人,他謝絕了主管的好意,直接辭得乾乾淨淨,一點後路都不留,就回國來了。

1996年10月,俞敏洪和徐小平開著帕薩特,拿著鮮花,從首都國際機場接回了王強。

一上車,王強就說:老俞我問你一個問題,現在我還沒做出任何東西,我說有一天我要超過你了,你還會像今天這樣歡迎我回來嗎?

俞敏洪說:當然,請你們回來就是讓你們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的。

王強吃下了定心丸。


那時的他們,就像男女青年將要確定關係一樣,又是甜蜜和憧憬,又是青澀和疑慮。

誰都沒有想到,未來他們會一起做出那麼大的事業,又互相把對方傷得那麼深。

王強回來後,很快把聽說和口語這一塊做起來。他本來就是天生的老師,能夠用莎士比亞戲劇腔念學生守則讓人潸然淚下,也能用一句簡單的“歡迎大家來到新東方食堂”製造鬨堂大笑。

從1996年一直到2000,新東方超速發展,三人被稱為“三駕馬車”,親密無間,常常一起喝酒,聊天到凌晨兩三點。

那或許是他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俞敏洪:一隻悲欣交集的駱駝


06

這段關係中,唯一的不快樂,來自於第三者,不,應該稱“第四者”的插足。

在利益分配上,俞敏洪“大碗分酒肉,大秤分金銀”,只要徐小平和王強上交15%的費用,就可以使用新東方的品牌、渠道、人員、教室等等。徐小平和王強自己開創的事業,85%的收入都可以自己自由支配。

在互相交往上,俞敏洪對徐小平和王強依然保持著在學校那樣的尊敬。倆人依然隨時可以對他批評、嘲諷、怒罵。而俞敏洪也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但是,當俞敏洪的母親李八妹看到這一切,心裡會怎麼想?

90年代初,俞敏洪居然敢不聽李八妹勸告,辭去北大教職,加上俞敏洪父親又已去世,李八妹就從江陰來到北京,想看著俞敏洪。

她來到北京,給俞敏洪帶來了極大的助力。她幫俞敏洪把工商、警察的關係都處理得很好;替俞敏洪去談教室的租金,一年省下幾十萬;酷熱的夏天,她細心地找人運來冰塊,放在沒有空調的教室,以致“冰塊教室”成為早期新東方學生心目中抹不掉的溫馨回憶。

可以說,新東方發展得好,軍功章上也有李八妹的一份功勞。在新東方內部,李八妹等同於慈禧太后的角色,俞敏洪是要經常跪著聽訓的光緒。

王強他們回來後,李八妹看在眼裡,不爽在心裡。她對王強說:王強,你回來是因為俞敏洪待你厚,可是你待俞敏洪薄。

心高氣傲的王強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當即就要飛回美國。還是俞敏洪私下道歉,才好不容易勸住。

王強和徐小平見不得俞敏洪“媽寶”的樣子,並認為李八妹對公司事務的介入會影響公司的長期發展。

有一回,仨人在飯店包間吃飯,聽到外面傳來了李八妹罵俞敏洪的聲音。王強和徐小平都拿語言激俞敏洪,讓他不要愚孝,能不能硬氣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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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被他們激得沒法,只好鼓起勇氣,挺起胸膛,義無反顧地走向門口。

門一開,俞敏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王強頓時覺得:人性崩潰了,尊嚴崩潰了……

除了人性和尊嚴的崩潰以外,俞敏洪還有兩次差點死掉。

當時學生沒有信用卡,繳費都是現金。而由於銀行下午4點以後就停止對公存款業務,俞敏洪不敢把錢放在辦公室,只能拎回家。結果就被人盯上了。

1998年的某個週日晚上,俞敏洪在樓道里被人劫持。劫匪向他注射了大劑量的動物麻醉劑,俞敏洪當即昏迷。劫匪摸出俞敏洪的鑰匙,把他抬進屋捆起來,把家裡的一百多萬現金和一臺攝像機劫走。

俞敏洪一個多小時後醒過來,挪到電話旁邊,用下巴撥電話報了警,被送到醫院又迷昏了十幾個小時,才搶救過來。

醫生非常驚訝他能中間醒過來一次,並且最後活過來。因為這種麻醉劑是動物園用來對付大象和老虎的,這麼大劑量打到人身上,必死無疑。

只能說,俞敏洪真是命大。

但只有若干年之後,俞敏洪才知道他的命究竟有多大。

沒過兩年,又是一個週日,俞敏洪又遇到了搶劫。

這一回,是四個劫匪圍住了他和司機。其中一個把手槍頂在俞敏洪的腰上。

俞敏洪趁人不備,猛地抓住手槍,居然把槍掰斷了(後來發現是假槍)。他和歹徒廝打起來,並大聲呼救。

整整5-10分鐘的打鬥和呼救,整個小區沒有一個人出來查看,也沒有一個人報警。後來還是劫匪看到俞敏洪拼了命,主動逃跑。

從那次以後,俞敏洪配了兩個專業保鏢,到哪裡都形影不離。

2005年,俞敏洪突然接到刑警的電話。警察告訴他,他兩次被搶劫的案子破了,是同一夥人所為。

這夥歹徒作案7起,給7個人打了麻藥,死了6個,俞敏洪是唯一活下來的。而俞敏洪被抬進房間的時候,一個歹徒摸到他還有氣,拿出刀來要割他的喉,被領頭的制止——這個領頭的曾經和俞敏洪做過生意,欠了俞敏洪3萬塊錢,俞敏洪讓他不用還了,所以他說,“這是個好人”,當時沒有再下狠手。

但歹徒留下了他的命,卻沒有忘了他的錢,所以幾年後又再次搶劫了他,卻沒想到被俞敏洪打跑。

最後,歹徒團伙都被判死刑。俞敏洪想拿兩瓶酒到監獄去給領頭的人送行,被警察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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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當新世紀的曙光來臨時,新東方正陷入成立以來最大的困局。

這個困局並非存在於外部,而是存在於俞敏洪、徐小平、王強三人的內心。

新東方的業務發展蒸蒸日上,但是,三人再也找不到原來的感覺。

事情的起因是新業務的拓展。按照原來的格局,三人各管一攤,並無矛盾。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很多新的業務機會擺在新東方面前,這些香噴噴的蛋糕,應該由誰來吃,就成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例如,電腦培訓業務蓬勃發展,所有人都認為應該搞,但是誰來負責?新東方的圖書出版業務也勢在必行,又該由誰來領銜?

剛開始,大家還能接受主導者佔項目股份60%,其他人分另外40%的方案,王強管了電腦培訓,俞敏洪管了圖書出版。但是,隨著類似的項目越來越多,事情就全亂了套,相互之間的矛盾劇增。

俞敏洪想到了請管理諮詢公司來解決。在朋友介紹下,他請來了和君諮詢的創始人王明夫。王明夫提出,你們為何不上市?

一語驚醒夢中人。俞敏洪等人一合計,要解決這些矛盾,上市是最好的辦法。於是一致同意上市。

上市就需要先建立公司結構以及現代管理制度。這就涉及到三個關鍵問題:誰應該佔多少股,誰該居什麼位,家族成員如何處理。

當時,由於俞敏洪無法阻止李八妹的影響,他的姐夫,以及楊桂青的姐姐姐夫等人也在新東方擔任要職。而其他幾個合夥人(除徐小平和王強外,新東方還吸收了幾個另外的合夥人),也都有樣學樣,最後形成了新東方內部“四大家族”。

王強和徐小平一直都把家族和事業分得很清楚,沒有一個親戚在新東方,就連王強的弟弟找不到工作,王強也堅決不許他來新東方。但越是這樣,他們眼裡就越是容不得沙子,要求必須清理家族成員。

但對俞敏洪來說,這個問題根本就無法解決。他和李八妹提過,李八妹立馬一跳八丈高,把牆上掛著的新東方營業證書拿下來就要撕,說是:“這個證是我領回來的,現在我把它撕掉,大家都不幹了,回農村。”

可想而知,免不了又是一場俞敏洪下跪的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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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非常絕望,他給俞敏洪寫了一封信,歷數兩人的感情、自己的委屈,以及雙方共同的夢想,王強提出,他不願意為一個家族企業而奉獻終生,因此就此辭職。

王強的信寫時熱淚盈眶,讀時蕩氣迴腸,他想象著俞敏洪一定也會讀得蕩氣迴腸,熱淚盈眶。於是就讓助理送給俞敏洪,並特地讓俞敏洪的助理寫簽收條,確保俞敏洪看到。

王強在辦公室等了兩個小時。俞敏洪的助理來了,說俞老師管王強要公章(當時新東方的公章歸王強管)。王強立馬就懵了,心想我寫了這麼令人感動的信給你,而你卻這麼對我。他越想越心酸,一拍桌子就走了,一邊走一邊委屈地想,我要回美國,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而實際上,俞敏洪當時根本就沒有讀到信,只是因為其他事情要蓋章,結果造成了一個大烏龍。讀到信以後才發現,大錯已經釀成。

當晚,新東方在翠宮飯店緊急召開董事會。王強站起來發言,說“我最好的青春都獻給了新東方,對新東方有感情。俞敏洪你是founding father(新東方之父),我們至少也是叔叔,有這種感情在。你不能這樣對我們……”

說著說著,王強就落淚了,心裡覺得特別委屈,但又心想,只要俞敏洪說一句,你別走了,我就會留下來。

結果,還沒等俞敏洪開口,徐小平等人就紛紛響應王強,嚷嚷著,“我也走了,我也走了。”大家哭成一團。

俞敏洪哭著說,既然你們這麼難受,那我也走。

眾人哭著說,你是創始人和負責人,你能往哪走?

最後大家哭鬧了半夜,又都不走了。這個會一直開到凌晨五點才結束,走出會場時,每個人都感覺,一個新的新東方誕生了。

俞敏洪立下軍令狀,說哪怕老媽半年不給我做飯,老婆半年不讓我上床,這件事也非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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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俞敏洪的姐夫不想讓俞敏洪太為難,主動要求退出,並勸說李八妹考慮考慮俞敏洪的處境。李八妹也認識到,兩方面都不退步,最受折磨的是俞敏洪。於是老太太口氣也漸漸軟了。

老太太一鬆口,事情就好辦。最後,新東方董事會以同意李八妹承包新東方食堂為條件,換取了俞敏洪家庭成員的退出。雖然俞敏洪偷偷給兩邊的姐夫都補了很多錢,但姐姐為此生了很長時間的氣。

俞家人一退出,其他合夥人的家庭成員自然就跟著退出了。於是就剩下分金銀和排座次的事。

分金銀的事又是一通爭吵。俞敏洪主動提出,我只要45%。但王明夫建議他佔大股,以免留下被小股東聯合幹掉的風險。

最後決定,新東方折算為一億股,俞敏洪個人拿45%,另外代持10%,留給後來人。徐小平和王強各佔10%,其他8個股東佔0.5%、2%、3%不等。

股份制以後,氛圍馬上不一樣。本來,當時公司只有俞敏洪一個人有車,就是為了迎接徐小平而買的帕薩特。其他人都是騎自行車上班的。但是股份制會議後,第一個會議就是討論,11個董事會成員,應該每人配一輛車,於是統一買了10輛桑塔納。

但接著又出了問題。

按照以前的分配原則,各人管的一攤是屬於個人賺的錢,交完費用之後,自己拎回去。現在如果要上市,必須得造利潤,就要全部留在公司。於是一下子,除了俞敏洪以外,所有人心裡就不踏實。

尤其是,當時新東方學校的法人還是俞敏洪,由於政策限制,新成立的股份公司沒辦法把學校裝進去,等於是個空殼。大家覺得俞敏洪把所有權力收回去了,大家分的只是一個空殼,就組成了小股東聯盟,和俞敏洪鬥爭。

但是大家鬥來都去,每個人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俞敏洪也不知道該給大傢什麼。而且,知識分子的臭毛病,是想要利益又不願明說,董事會上吵架,動不動就是“你就是個騙子”、“你傷害了我的感情”,然後一會又黑格爾、尼采、亞里斯多德都出來了。

和君諮詢的人覺得這群瘋子簡直不可理喻,連諮詢費都不要,就放棄項目撤走了。

俞敏洪等人認為,找國外的諮詢公司會不會好一點,於是又花100萬,把普華永道請過來。普華永道的人搞了三個月,也覺得他們完全沒有商業理性,拿了50萬首付款,餘款都不要,也跑掉了。

一群人只能又吵得天翻地覆。一會兒徐小平被趕出董事會,一會俞敏洪又被剝奪董事長和總裁的位置,不許參加總裁辦公會和校長辦公會。

至此,兄弟之間,都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從前的親密無間,早已煙消雲散。雖然他們還會一起喝酒說笑,一起做演講並在臺上互相調侃,顯得感情非常好,但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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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最善良的人、最偉大的理想、最純真的友誼,在利益面前,都是如此脆弱,如此醜陋不堪。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悲哀。

好在,當時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讓大家保住了最後的顏面。

2000年,知名記者盧躍剛受邀為新東方寫一本傳記。俞敏洪等人的本意,是寫一本宣揚新東方的作品。雖然盧躍剛提出,我是客觀寫作,是好是壞都會秉筆直書,但當時俞敏洪等人都非常自信地認為,隨便你寫,反正我們都是好的。

沒想到,盧躍剛一進場調研,就遇到了兄弟鬩牆的故事。作為寫作者,盧躍剛大為興奮,而被寫者則萬分尷尬。

但盧躍剛發揮了所有人都沒想到過的作用。由於獨立第三方的超然地位和調研者的身份,他成了所有人的傾訴對象和傳話渠道。俞敏洪等人之間不想直接說的話,都通過盧躍剛來傳達,避免了尷尬,並留下了轉圜的餘地。

同時,哪怕是爭吵到最激烈的時候,大家看到盧躍剛正在旁邊一絲不苟地做著記錄,於是心裡都悚然存著對“史筆”的敬畏,哪怕是再注重自己的利益的人,都不敢突破底線胡亂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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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2004年底,美國老虎基金作為外部投資者,向新東方注資3000萬美元,佔10%股份。也就是說,新東方估值3億美元。老虎基金並宣稱,如果其他人願意出售股份,其都願意以這個價格收購。

此舉一下子解決了所有矛盾。因為大家都看到,自己手裡拿的股票,不再是空中樓閣,而是隨時都可以變成錢。困擾了新東方數年之久的利益紛爭,一舉平息。

俞敏洪開始仔細研究上市的有關規則,但越是研究,他卻越是不想上市了。因為上市後,他將面臨著資本的壓力,而不得不放棄很多理想主義的做法。此外,作為創始人和董事長,他和新東方是密切綁定的,所有人都可以套現離開,但他卻將在很長時間內被鎖死,無法退出。

他向股東們提出,不想上市了。大家都勸說,“老俞你幹嘛不上,上了你最有錢。”

事情走到這一步,早就已經由不得他。不上市,老虎基金不同意,大家也不同意,他將面臨眾叛親離的局面。公司內部的矛盾,也將永遠無法解決。

哪怕俞敏洪內心再抵制,他也無法抗拒所有人的壓力。何況他本來就是一個很難忤逆眾意的人。

2006年9月7日,新東方終於登上了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成為第一支在美國上市的中國教育公司股票。俞敏洪、徐小平、王強都一舉成為億萬富翁。俞敏洪以16億元的身價,被媒體稱為“中國最富有的老師”。

在上市之前,為了給資方及外部董事騰出位置,徐小平、王強都退出了董事會,只保留股東席位。敲鐘那天,他們三人一起站在紐交所的臺上,或表情嚴肅,或微微而笑,和一年前百度上市時,李彥宏等人喜極而泣,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對比。

當晚的慶祝宴會後,已經成為中國最有錢老師的俞敏洪,一個人悄悄來到哈德遜河邊,默然靜坐了兩個小時。他的心中沒有太多喜悅,只有無比的惶惑。

他認為,上市是新東方的里程碑,卻是他個人苦難的開始。他想要辦的是一家理想主義的教育機構,但從此以後,市場將要求新東方每年20%-30%的增長。他將從此苦苦掙扎於教育理念和增長理念的夾縫之中,不管有多痛苦,都退無可退。

徐小平和王強退出新東方後,成立了真格基金,在投資領域混得風聲水起。


三人一起走來,最後只有俞敏洪一個人承擔著所有,用俞敏洪的話說,“真正送命的只有我一個人”。

當俞敏洪後來公開表示後悔上市時,徐小平以一貫的態度,斥責他“反動,開倒車,侮辱了所有投資人。”

2013年,俞敏洪接受優米網創始人王利芬訪談時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把新東方放掉,我恨不得從來沒有做過新東方……”

王利芬問:“等於說你奮鬥這麼多年,其實得到了一個你自己並不想要的結果?”

俞敏洪:“對,就是這樣的,百分之一百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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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俞敏洪的人生故事,似乎在上市的那一刻,就已經到此為止。

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但是,能讓人記住的事情幾乎都發生在2006年以前。近些年來,他給人留下印象的,只有渾水做空、《中國合夥人》上映、新東方年會神曲事件、“中國女性墮落”言論等寥寥幾件,甚至連“新東方在線”登錄港交所,都沒能引起太多關注。

目前,新東方的市值已經高達212億美元(約1470億人民幣)。

但這樣的數字,對俞敏洪來說,只是他在完成對別人做出的承諾,與他自己心靈和靈魂的需求,毫無關係。

而且,不僅上市是違揹他的本願,其實就是歷數他58年人生的種種,又何嘗不是呢?

因為母親摔成泥人,他懸樑刺股學習,終於考上北京大學。

因為妻子的獅吼,他扔下手中的《三國》,捧起了託福書,然後又被迫做校外兼職。

因為要攢出國的學費,他做了新東方,後來卻一腳踏進商界,再也沒有機會留學。

因為一心撲在新東方,他錯過了陪伴女兒和兒子的寶貴時光,每次離開溫哥華時,面對女兒“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詢問,他只能把歡笑寫在臉上,把眼淚嚥進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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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最好的朋友從美國叫回來,卻可能是最錯誤的決定。其中最難過的,可能是他們逼著自己傷了母親的心。雖然這對新東方的發展有好處,但是對俞敏洪來說,孰重孰輕,殊難認定。

他想按自己本心做一個實現自己理想的教育機構,最後卻是做成了一家必須按照資本意志行事的上市公司。

俞敏洪從小的性格,就是逆來順受。母親給了他“老虎”的小名,卻又用“虎媽”的威風,壓制著他的自由意志。

在很多年裡,他和人交往,是典型的討好型人格,從來不願意忤逆任何人的意思。

三架馬車時期,哪怕他已經是團隊裡說一不二的老總,也是任何人都可以隨時走到他辦公室把他臭罵一頓,而他卻不敢反對任何人。

可能也只有在喝醉酒的時候,他能短暫做一會兒自己。所以年輕時,他每年都要喝斷片三四十次。而現在,他已經不敢喝醉。每年喝斷片的機會,減少到兩三場。

他的天性無比嚮往自由,卻總是被命運套上沉重的枷鎖。從母親,到妻子,到朋友,到投資人,到社會……

他負重前行,為眾人承擔著自己本不願意的這些那些,他的內心在拼命掙扎,渴望脫離樊籠,但是肉身卻越陷越深。

他認為,人生下來就是受苦的。事業再成功,也無法拯救內心的悲涼。

他多次和人說過,最想做的,就是像弘一法師那樣遁入空門,但是,他卻根本就無法像李叔同那樣斬斷凡塵。

他說,在溫哥華家中的書房待著,什麼事都不想,靜靜地看書,就是最幸福的時光。而每次看到返回北京工作的日子越來越近,就會心裡緊張,只恨不能多待些日子。


俞敏洪:一隻悲欣交集的駱駝


10

其實,俞敏洪想要過遵從本心的日子,隨時可以,只要他捨得放下。只要他認識到,地球沒了俞敏洪,會照樣轉動;新東方沒了俞敏洪,照樣能發展得很好。

即使退一步講,就算他走以後,新東方逐漸沒落,但那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已經58歲,如果新東方要衰落,他就算能護得了一時,又焉能護得了一世?

但是恐怕,俞敏洪很難這樣想。他的性格早已註定,他就是要為別人而活,他的生命不能有自己。哪怕他把弘一大師的傳記讀一百遍,他依然看不破“放下”二字。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師圓寂於泉州,去世之前最後留下的遺言,是“悲欣交集”四個字。

俞敏洪:一隻悲欣交集的駱駝


俞敏洪這一生,以其世俗的成功而言,可謂“欣”矣;而以他內心的希冀而言,又可謂“悲”矣。

王強說,俞敏洪的牆上曾經掛著一幅沙漠裡的駱駝,那駱駝就是老俞。

他跟老俞說,你長得越來越像駱駝。不僅神似,形似。你看那個臉,一調換,都不用穿越。

何加鹽看來看去,俞敏洪原來竟是,一隻悲欣交集的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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