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絕不會以告密為自己爭取利益。/《聞香識女人》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近幾年的互聯網怎麼了?惡意舉報大行其道,使得人們在網絡上敲下每一行字都必須小心翼翼。
網友@vallennox回憶上世紀90年代,互聯網在中國普及的最初,瀏覽到與自己意見相悖的言論,網友們都能客觀理智地回一句:我不喜歡你寫的東西,點叉了。
二十年後,當一腔胸臆亟待抒發的小年輕,遇見資歷與皺紋一同見長的老網民;
當混跡於不同圈層及文化領域的鍵盤客,以論點為武器,在熱搜事件的獨木橋上狹路相逢……
常常籠罩世界的愛與和平之光都會暫且避開互聯網這一角落。
烏姆裡奇治下的霍格沃茨舉報之風盛行。/《哈利·波特與鳳凰社》
一朝,某個圈子的人可能“感覺有被冒犯到”,集體情緒爆發,有人按下了舉報鍵。“核彈”一經發射,看似與這個圈層毫不相干的社群、論壇、網站也難逃一劫。為了維護我方發言、創作的自由,受害者或許也將以同樣的方式進行反擊……
在這個死循環中,寒暄、思辨、口水戰的過程都可以省略,人們只需將光標移到“投訴/舉報”一欄,直接放大招致對方於死地,他們的願望便有機會以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實現:我要你消失,我要你坐牢,我要你不存在。
這便是惡意舉報,互聯網暴力的新亞型。
舉報的恐怖故事聽多了,互懟約架都顯得可愛許多。
互聯網的誕生,放大了人類的懶惰與憤怒情緒。而舉報,它便捷,它零成本,它還能對對方賬號的網絡生涯進行“致命性”的精準打擊,它無疑成為了不少網友的心頭好。
今天,“舉報了”已然成為網絡熱詞,打著“喂!么么零嗎!”的表情包遍地都是。
無論是刷微博,看視頻,還是點開一篇公眾號文章,我們都能在頁面上輕易找到投訴二字。戳進鏈接,你可以審判這些內容是“垃圾營銷”“涉黃”,或是“有害信息”,人人都成了互聯網環境一片清明的守護者。
只是,被頻頻敲響的升堂鼓,真的是正義在迴響?還是“我不喜歡你的聲音”走上了極端?
道歉沒有用,警察來了有用嗎
古早味的偶像劇用“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干嘛?”來為曖昧期男女的爭吵添油加醋。
可網友們老早就知道坐在屏幕對面的人,頭像一掛,口吐芬芳,卻抓不著也撓不著,更不指望他們有為自己言行道歉的一天。於是,屏幕這頭火冒三丈的網友,率先點了舉報,解決問題之前,先解決和自己有問題的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還主觀臆斷自己為互聯網做了好事,“舉報是公民行使正當權利,沒問題為什麼會被舉報成功呢?”只要把注意力轉移到被告和審判者身上,他們便能以“受害者”的姿態獲得勝利。
被封號的人,在虛擬世界中的存在歸零,現實社會中也失去了向廣大世界發聲的渠道。
這是一場O2O的互害。
但如果我們像福爾摩斯一樣,將案件抽絲剝繭,舉報者的動機到底是什麼呢——
我不喜歡的明星,舉報ta。
我看不順眼的言論,舉報它。
和我有利益衝突的平臺,舉報它……
2017年的時候,博主六神磊磊的公眾號遭到了連續投訴刪稿。後來發現,幕後黑手是幾位“舉報著玩玩兒”的大學生。
他們自己寫文章承認:“近期沉迷於舉報公眾號文章,每當看到‘涉嫌違規’的,就忍不住按下那個灰色鏈接。”
舉報就是這樣成了一場遊戲,別人花了時間和精力的創作,在他們看來只不過是用來玩舉報遊戲的道具。
劇情考究、角色完整、製作精良的動畫片《虹貓藍兔七俠傳》,在央視播出時備受喜愛,但由於部分家長不喜歡而被舉報,一度停播。
還曾有人帶頭舉報B站的幾部動畫涉嫌淫穢色情,出發點只是因為自己討厭動畫中的某一角色,但事件的最終結果是好幾部動畫都被下架。
當今擁護者眾多的流量明星,也有被舉報的時候。楊超越曾被舉報,後來人們發現,舉報者是《創造101》其他女選手的粉絲。
正因有如此多荒誕的舉報動機,才有更多網友懷念起當年的網絡氛圍。曾經我們還流行“直播間辯論”,曾經我們還流行“公園約架”辯論,和當下流行的舉報不同,曾經我們都願意站到陽光底下,面對面地解決問題。
“不要做告密的人”
德國思想家米塞斯曾指出:“當代人有一種唯命是從的傾向,只要某事不合心願,就指望令行禁止。”
回溯舉報概念出現的最初,是堯舜時期朝廷前設立的“誹謗木”,意在“責過失、論是非”。
《論語·子路》中也出現過一段關於舉報的辯論。葉公認為告發父親偷羊是正直的行為,孔子則提出了相反意見: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從那時起,“親親相隱”便從一種傳統的儒家道德規範,逐漸演變成為相關法律中白紙黑字的條例。
21世紀,互聯網上卻出現這樣的迷惑行為:部分網民覺得告發即正義,什麼不順眼就舉報什麼,傷人一千,成本為0。
舉報鍵無處不在,摁下舉報鍵的原因也無奇不有。
甚至,這種在虛擬世界中養成的習慣,也有人把它活進了日常——
按照正常邏輯,如果某人進行了違法行為,你可以選擇報案;如果某商家侵犯了消費者權益,你可以選擇投訴、控告;如果出現了某項不公正的判決結果,你還可以選擇申訴。
我國法律還規定,與案件本身無關的第三者,也享有“舉報”的權利。舉報者受法律保護,同時也需承擔法律後果。
舉報的存在,本該與正義的伸張並行,卻被人以“意見不合”的理由利用,將其詮釋成無故誣告、敲詐勒索、造假騙賠、牟取私利……
去年的一份報告指出,近年隨著職業投訴舉報越來越多,一些或通過“調包”“夾帶”“造假”等方式製造索賠理由,或在知曉生產者、經營者存在輕微違法違規後,以向市場監管、消防等職能部門投訴舉報的方式,威脅或者脅迫他們以期取財牟利的情況也不斷出現。
只要不合心意,就隨便舉報別人?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初期,也有市場監管部門接到了大量針對藥店的舉報。
寧波象山市場監管局的官微指出,“有個別消費者任性舉報,提供了虛假線索。有因買不到口罩發洩不滿,有同行因嫉妒慌稱其他藥店哄抬價格的,有職業舉報人趁機誇大其詞撈取利益的”。
不實舉報,給原本就緊張的市場監管帶來了嚴峻考驗,讓線下銷售口罩等防疫用品的商家心感顧慮。商家不敢進貨,更加劇了口罩供給的緊張。
昨天被舉報的人可能是不認識的網友,後來被舉報的人又變成了身邊的商家、鄰居、同事、朋友、家人,甚至是奔馳在武漢街頭給患者送藥的志願者。
夫妻情誼、師兄弟情,都因舉報而坍塌。/《霸王別姬》
時評人陳迪在微博上舉了個生動的例子:
年終要給你評優,會有人告你上班蹲坑時間長;上司想給你管理崗,會有人告你準備生小孩,已經有的話就準備生第二個;領導安排了份福利給你,會有人告你愛吃麻辣燙,還要加雞蛋。
幾個脫口而出的輕飄飄的字眼,便有可能影響一個人的收入、信譽、未來,人人都賴以生存的充滿安全感的環境,也終將隨之發生改變。人人自危,便是汲取“舉報”的養分生長出來的一枚惡果。
在另一則痛斥舉報行為的微博下面,有網友評論道:
“曾經班上有個同學,因為覺得班長舉報他戀愛,於是瘋狂舉報,把兩個班長一個辱罵轉學,一個得了抑鬱。從此以後,班上,談舉報變色。”
復旦大學教授嚴鋒曾是舉報行為的受害者。
或許,在他另一個版本的人生中,“沒有這些舉報我的人,我今天會更優秀。我會有更好的教育經歷,對人性會更有信心,與人交往會更放鬆,內心會更陽光,工作會更有動力。”
2018年夏天,當又一批學生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副校長吳曉求更直接在畢業典禮上要求學生們“不要做告密的人”。
“不告密。要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人、堂堂正正的人、心中坦蕩的人。告密者,一般都投機鑽營,靈魂和心靈都是扭曲的。告密者的眼神是遊離的、黯淡的、陰沉的。”
“我希望我們的學子們,你們的眼睛永遠是明亮的。明亮的眼睛透視著心靈的坦蕩。我們常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就是這個意思。”
被閹割的靈魂不會有義肢
舉報者終將付出代價
電影中不乏結局淒涼的舉報者。
女兒因失去芭蕾舞主演的位置,舉報陸焉識,父親消失了近二十年,母親也在變故中崩潰;
《藍色茉莉》中的主人公告發了有婚外情的丈夫,卻不曾想丈夫公司涉嫌詐騙被查出,茉莉從此家破人亡,陷入過去的華麗生活與當下噩夢般墜落的折磨當中。
在這些劇情當中,舉報者或許只是一時衝動,過後萬分後悔;或許只是被大環境驅使著,無可奈何的可憐人;他們都為自己的舉報行為付出了代價。
根據《陸犯焉識》改編的電影《歸來》,悲劇的起因也是舉報。
相反,如今的現實世界中,舉報似乎已經不是一個需要揹負沉重責任的詞語了。扣下扳機的時候,站在槍口背面的人總會是完好無損的那個。
影帝阿爾·帕西諾在《聞香識女人》那段演技炸裂的辯護,告訴我們告密者看似能收穫更平坦的前程,他的靈魂卻會是殘缺的。被閹割的靈魂不會重新長出義肢,舉報者終將付出代價。
胡適也是如此。年輕時候,胡適曾在報紙上發表言論,痛罵《西遊記》和《封神榜》,他引用《禮記》《王制》中的句子,意圖摧毀封殺這些封建迷信的產物。如果吳承恩當時還活著,這就是公開舉報了。
文學經典,風評被害。
他想象過,十五年後,曾經發出狂論的自己,給《西遊記》做了兩萬字的考證;二三十年後,他還在時時留心搜求可以考證《封神榜》作者的材料。
後來的胡適,依然和當年一樣堅定地相信現代的價值觀,但他同時也容忍且尊重他人的個體自由、創作自由:
“我曾說過,我應該用容忍的態度來報答社會對我的容忍。我現在常常想我們還得戒律自己:我們著想別人容忍諒解我們的見解,我們必須先養成能夠容忍諒解別人的見解的度量。”
五十年後,他借恩師布爾先生的原話為題,寫下一篇告白:“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至此,花了近半世紀的時間,胡適才完成了自我的救贖——而那還只是對已逝作者的舉報。
每個舉報者,都想讓舉報機制只為自己服務。但它一旦開始轉動,就無人可以倖免。/《藍色茉莉》
一個社會要健康地運轉,讓每一個人都過得體面、有尊嚴,“人們應當容忍他人想其之不想,為其之不為,應該克服那種只要是他覺得不妥當事情就打電話報警的習慣”。
在電影《聞香識女人》中,還有一位正直的老軍人為查理辯護:
“現在輪到查理了,他也在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必須選擇一條路,一條正確的路,一條有原則的路,一條成全他人格的路,讓他沿著這條路繼續前行……別毀了他!保護他!支持他!”
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當我們和查理一樣面對困難的選擇時,那條更苦、但充滿善意、理智、原則的路上,會不會出現更多的夥伴?
相信永遠有人會像查理一樣堅持原則,也永遠有人會像阿爾·帕西諾一樣支持查理,希望他們慢慢從少數變成多數。
《中文系孩子,舉報好玩嗎?》,六神磊磊讀金庸
《世道變壞,是從惡意舉報開始的》,新聞哥
✎作者 | 麻醬
歡迎分享到朋友圈
閱讀更多 新週刊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