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自從忽必烈突破了長江這道天然防線,元蒙大軍簡直就是如入無人之境,南宋完全是一路潰敗。


1279年(南宋祥興二年,元至元十六年),蒙古軍隊與宋端宗的流亡小朝廷在廣東新會崖山進行了大規模海戰,


崖山海戰直接關係到南宋的存亡,因此也是宋元之間的決戰。元軍最後以少勝多,宋軍全軍覆滅。


四十三歲的左相陸秀夫見無法突圍,又不忍宋皇帝再次受辱,便揹著八歲的幼帝趙昺投海,十多萬軍民亦相繼跳海殉國,南宋滅亡。


這段歷史,連元朝的記錄者都覺得太過悲壯,只寫道:“後宮及諸臣多從死者,七日,浮屍出海十萬人。”


南宋殘餘勢力的徹底滅亡,宣告蒙元最終統一整個中國。這也是歷史上中國第一次整體被北方遊牧民族所征服。


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左丞相陸秀夫背幼帝投海


而與南宋君民們悲壯、慘烈、誓死不降的“崖山精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十一世孫、四子秦王德芳嫡派子孫趙孟頫,卻在元朝出仕為官。


趙孟頫博學多才,擅金石,通律呂,解鑑賞、擅詩文,能詞曲,元成宗曾高興的直呼——“唐有李白,宋有蘇軾,今朕有趙子昂(孟頫,字子昂),與古人何異?”把他比作唐代李白、宋代蘇軾。


而他的書法和繪畫更是馳名天下,造詣極深。他的繪畫,論者以為“有唐人之致去其纖,有北宋人之雄去其擴”,開創了元代新畫風。


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他的書法更是獨樹一幟,跨越兩宋,直接晉唐,對當時和後世的影響極大,達到了和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並稱為“歐顏柳趙”四大家的登峰造極之境。


而諸體中以正、行、草書成就為最突出,不僅楷書尤為宋人所不及,草書更被胡汲仲評論謂:“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元代碑刻亦多出其手,書跡傳至今日的頗多。

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宋皇室後裔,卻在自己家國覆亡之後,既沒學孤竹國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活活餓死在首陽山,也沒學漢室後裔劉秀擊敗篡位的王莽,來個“光武中興”,而是在故國覆滅7年之後,投入了仇虜蒙元的懷抱。


對於這樣一個近乎全才的宋室後裔,蒙元政權給了他極大的器重和恩寵。


在元朝御史陳鉅夫尋訪的隱居江南的宋代遺臣20多人名單中,趙孟頫位居榜首,並被單獨引見入宮、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召見。


而這次的君臣相見,趙孟頫的文采風度征服了這名天下共主。史書記載,趙孟頫“神采秀異,珠明玉潤,照耀殿庭”,忽必烈大為驚歎、以為“神仙中人”,並讓他坐在右丞葉李的上席,給予了極大的禮遇。


就在趙孟頫在元朝一路青雲,備受元統治者器重和親睞時,另一個書畫家卻窮困潦倒,居無定所,在十多年的時間裡,七次遷居。


這個人叫鄭思肖。


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鄭思肖


鄭思肖,原名之因,是趙孟頫的好友。


當元軍大舉南下時,鄭思肖到臨安(今杭州)叩宮門上疏皇帝,怒斥尸位素餐者之恃權誤國,要求革除弊政,重振國威,抵抗元軍。因言辭激烈,上書被扣壓,未予上報。


南宋滅亡之後,當宋宗室、著名書畫家趙孟頫降元為官時,原與他交往較多的鄭思肖當即與之絕交。


當趙孟頫從威名赫赫的元世祖忽必烈開始,歷仕五朝,官至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被封魏國公,身居高位之時;鄭思肖卻因“肖”是宋朝國姓“趙”的組成部分,毅然改名思肖,並學習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精神,不臣服蒙元的統治,自稱“孤臣”。


而他的字號憶翁和所南,也都包含有懷念趙宋、不忘故國的意思。


蘇州淪陷,鄭思肖作《陷虜歌》(又名《斷頭歌》),不僅鞭撻了元統治者的野蠻殘暴,更是罵盡了古今天下許多無恥變節之人。


當趙孟頫在元大殿為元世祖上書春聯、題寫王維那首大讚李唐盛世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詩句,在應天門為元世祖揮毫潑墨,署曰“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的氣勢宏大的名聯,頗得元朝統治者歡欣之時;


擅長畫蘭的鄭思肖,卻在宋亡後,所畫蘭花均無土無根,寓意故國山河土地已淪喪於異族。


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墨蘭圖 鄭思肖


一些權貴向鄭思肖索要蘭畫,他堅決不從。而普通人、甚至是小孩子向他索畫時,他卻給之。達官貴人脅迫他,他怒曰:“頭可斷,蘭不可畫!”而每逢歲時,他望南慟哭而再拜。


當趙孟頫在詩文、書法、篆刻等領域都成就卓越、在元朝繪畫史上的地位無足輕重之時;


此時的鄭思肖卻在元十四年(1277年)誓不降元、不承認元朝統治。因此,他的《心史》完成,卻仍冠以“德祐”年號。並在自己的畫像上題曰:“不忠可誅,不孝可斬,可懸此頭於洪洪荒荒之表,以為不忠不孝之榜樣。”


不僅如此,他還把居室題額為“本穴世家”,如將“本”下的“十”字移入“穴”字中間,便成“大宋世家”,以示對宋的忠誠。


鄭思肖雖然因時局艱危,家境貧寒,活得辛苦,但精神上卻光明磊落、無愧於心。


而趙孟頫在元出仕30餘年,歷經五任皇帝,如果說當年忽必烈對趙孟頫親睞有加,是因為趙孟頫的王孫身份,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標榜他忽必烈對前朝開放接納的姿態,是為政治所需,但後面的幾位皇帝、特別是愛好文藝的元仁宗,對他的才華完全是追星般的膜拜,愛慕多於利用,趙孟頫在蒙元完全是“榮際五朝,名滿四海”,可精神上卻飽受煎熬和糾結。


雖然元世祖忽必烈還算是英明之主,對趙孟頫禮敬有加,但對於蒙元政權的世臣們來說,做為外族的宋人是不可信任的,何況宋之宗室!


趙孟頫在蒙元無法完全獲得信任,又因為出仕,又遭到了宋人的鄙夷和唾棄。


因為出仕,一些近親對他的品格無不鄙夷。據說趙孟頫在元為官後,回到江南拜訪族兄趙孟堅,趙孟堅根本不願見他,見了面後也是各種諷刺,走後還讓人擦拭趙孟頫坐過的椅子。


宋元易代之際,不僅普通百姓,更有一堆趙宋宗室後人以死抗爭,其中有四五位還是與趙孟頫同為孟字輩的宋室後人,比如在紹興圖謀舉兵,後失敗被宋降臣范文虎殺死的趙孟枀。


如此一對比,氣節高下立現,趙孟頫的行為為宋人所不齒,也自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他內心的五味雜陳、愧疚矛盾的情感也可想而知。


《罪出》

元·趙孟頫

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古語巳云然,見事苦不早……愁深無一語,目斷南雲杳。慟哭悲風來,如何訴穹昊。


一切從他踏入元朝為官的那一刻起,就已註定他的後半生必將飽受非難與指責。


然而,做為宋王室後裔的趙孟頫,對家國之思、亡國之恨以及對宋朝的滅亡又有比常人更近距離、更深刻的體會。


鄂王墳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

——《嶽鄂王墓》 趙孟頫


南渡君臣輕視社稷,可中原父老還在盼望著王師的旌旗。英雄岳飛被害,後悔晚矣,宋朝天下滅亡已成定局……無盡的家國情懷以及無力迴天的無奈、悲愴之感在趙孟頫的這首詩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國破家亡之後,兩個書畫大家的家國情仇


趙孟頫因為出仕仇虜,在歷史上也歷來飽受爭議。雖有替他開脫之人認為:好死不如賴活著,況且趙孟頫也非大奸大惡之人,降元也是被環境所逼;也有人認為趙孟頫在南宋滅亡後,一度蟄居在家七年才入元為官,對宋室已極盡守節;更有人認為,因為趙孟頫的出仕,扛起了元朝文藝圈的大旗,保護了漢文化的脈絡傳承不至於斷裂,單從這點來說,已經遠遠超過了那些光注重名節一死而後快的那些腐儒。


但是,此種種說法,並沒消減趙孟頫因為失節而帶來的種種負面評價,特別是在異族清廷統治中國的相似境況之下,漢族知識分子們對趙不但未見同情,批判之聲反而更加強烈,也許之中也包含了漢族士人們被迫屈服於清廷、壯志未酬的自身境遇有關吧。


近代人士吳天任更是對趙孟頫的失節做了無情鞭撻——“士先識器,後文藝。孟頫書畫雖有可觀者,亦唯媚世取容者,何足取哉?”


清著名學者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集》中更是對趙孟甫及鄭思肖做了無情的對比:


題趙承旨畫蘭(韓騏)

花花葉葉帶春風,自出王孫揮灑工。

猶有遺民作心史,也將餘墨寫幽叢。


“遺民”為畫無根之蘭的鄭思肖。“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鄭思肖以自身僅能擁有的氣節、操守來維護著作為讀書人心中最後的淨土,這是最無奈的抗爭,也是民族氣節的最後堅守。


若干年後,當鄭思肖所著的《心史》鐵函封存,從吳中承天寺的井底挖出時,其不屈的精神,更讓無數後人敬佩無比。


而同為書畫大家的趙孟頫,雖曾有隱居之意,然而最終卻還是選擇了在汙濁之世苟且,同時伴隨著他的,是內心數不盡的悲苦與自責。


趙孟頫之所以飽受詬病,是因為視死如歸、寧死不屈的民族氣節,不畏強暴、血戰到底的英雄氣概,已深深烙進了中國人的骨子裡,容不得一點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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