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丨一个诗者对现代诗歌的遐思
文丨程文胜
尼采说上帝已死。如果上帝已死,为什么西方仍以信奉上帝为主?事实上,上帝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被信众仰望,但人们已不必事事按照神的旨意行事,而是遵从内心的感受,这反而让上帝活得更有尊严。现代诗歌也是这样,虽然不少人对诗歌的现状感到悲观,但仍有人如此喜欢这样的语言表达,这未必不是诗歌获得新生的一次转机。
我们为什么需要诗?
无论中西方文明如何激烈冲撞,也无论对美的认识人如何不同,人们对诗歌是一种最美好的本民族语言并不持有异议。
人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诗意的栖居地,藏着隐秘的梦想,这个梦想只有诗意的语言能更好的描绘,因为梦想一如现实存在,梦想就不是梦想了。
没有诗意的梦想,未来也无所期望。所以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诗歌表现的世界,就是我们内心希望看到的一片纯净的星空。
诗歌从来都是最高级的文体。如果文学是一座高大的殿堂,诗歌便是穹顶上让阳光照耀大堂的天窗。诗高级了,文学殿堂明亮辉煌,诗堕落了,意味着文学殿堂的穹顶开始坍塌。
诗歌能使母语充满智慧和音乐性。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价值观和语言的流动性,都集中在民众广为流传的诗歌之中。诗把最美的词汇和表达创造出来,民族语言因此新鲜而不僵化。
诗是了解不同文化思想的一把金钥匙。诗能反映人们内心对物质世界的深刻感受。孔子认为,诗有“兴、观、群、怨”的功能,“不学诗无以言”。《尚书·虞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王阳明说: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
诗是无用之用的精神产品。诗不能给人带来物质或创造物质,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更不可能人见人爱,但诗能让人诗意的生活下去,让人身处逆境时能重组情绪、改善心情,能让一个卑微的生命活得高贵、富有尊严。
好诗不过近人情
好诗不过近人情,写诗的最高技巧不在文字,而在对人类情感敏锐的辩识、即时的捕捉,以及缓慢的醇化和释放。
曹雪芹是旷古奇才、通才,诗书画印琴棋禅茶无所不精。正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诗词文赋于他不是什么高深的玩艺儿,在《红楼梦》第五回中,他借一副对联揭了文学的老底儿:“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意思是只要把世间百态看明白了即是学问,把人之常情琢磨透了就是文章。
乾隆五十五年进士及第的船山先生张问陶也有类似精妙论述,老船在其 《论诗十二绝句》中写道:“名心退尽道心生,如梦如仙句偶成。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这与曹曾芹的话如出一辙。
人情表现出来的是情绪情感的变化,实质上反映着人与人利益关系的变化。不同的人对这种变化的感受和识别是有差别的,有的人四处逢源、八面玲珑,有的人却到处碰壁、举步维艰,有的人处处让人感到舒服,有的人事事让人觉着别扭,其实都是通不通人情从中作梗。
现代心理学用了一个"情绪智商参数"来量化这种差别,就是所谓的情商,并认为情商高于智商。
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丹尼尔·戈尔曼认为情绪智商包含五个主要方面:一是了解自我,能够观察和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二是自我管理,能够调控自己的情绪;三是自我激励,能够依据活动的某种目标,调动、指挥情情;四是识别他人的情绪,能够通过细微的社会信号、敏感地感受到他人的需求与欲望;五是处理人际关系,能够调控自己与他人的情绪。可见,没有高的情商想人情练达也难。
情商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对普通人而言,提高情商,说白了就是情绪自控力,就是把不能控制情绪的部分变为可以控制情绪的部分,从而增强理解他人及与他人相处的能力。
但对诗者而言,更多的是对人的情绪波动和自然变化的高度敏感和准确识别,而所有这些都基于有没有人性,
没有人性,也就无所谓人情了。人情当然来源于生活,这与视角境界无太多关联。遗憾的是现在好多人仿佛生活在外星球,不大愿说人话,也不大愿通人情,别说作品里看不到人性,连人味也快闻不到了。
诗歌不能吟诵恰如人将窒息
诗歌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最大的特点,就是歌咏性。不能诵读的诗歌意蕴再好,终究要下一等级。而意蕴不佳又不能诵读的诗歌,只能算分行小品文。
现代诗多是“哑巴诗歌”,只能阅而不能诵。有人说,有些诗就是看的,不用诵。这恰如食物,如能裹腹即可又何需美食?“哑巴诗歌”是诗者自降标准的产物,终究是没有找寻到解决之道。
诗不能诵,首先是母语音乐性表达的能力欠缺。中国古代诗歌非常注重音律,不仅有节奏的舒缓急促,还有音调的起伏变化。节奏除内在逻辑诗情之外,主要凭借长短句来平衡。音调则以词语的平仄、叠韵叠音、象声词等取得声韵和谐。从《诗经》始,直到唐诗宋词,诗歌无不能出口成诵,口耳相传。古人写诗不说写诗,作词也不说写词,而是说“哼诗”“填词”。现代诗作者在研究继承这些传统上还多有欠缺,有所表现也只在句末的押韵上。
诗不能诵,多受外国诗歌拙劣翻译的误导影响。现代诗诗作者大多受西方诗歌的影响,现代派、象征派,意象派等各种流派都有拥趸。西方诗歌以思辨见长,但同时也非常注重语言的音乐性,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迪伦还是美国摇滚、民谣艺术家。诗歌翻译银难,既要精通语言,又要了解文化差异,更重要的是要懂诗歌,否则很难准确表达诗歌词义的多样性。
外国诗译介过来是这样,唐诗宋词翻译过去也这样,诗意都会在翻译过程中大大流失。这种误差,使一些被很多作者奉为圭臬的诗,只停留在意译的层面,已经鲜有诗作里隐含的原汁原味的音乐性。模仿西方诗歌的写作,往往哲思多于乐思的原因即在这里。
伪先锋派诗人探索的推波助澜,也是诗不能诵的原因之一。现代诗的“先锋诗人”作了很多积极有益的探索,丰富了汉诗的表现形式,拓宽了创作领域。但也有些伪先锋为了所谓的艺术创新、吸引眼球,一味颠覆传统,出奇用怪,甚至恶搞,什么下半身写作、口水叙事等,无所不用其极,弄得诗坛乌烟瘴气,把诗歌创造变成了行为艺术。这样的作品看都让人齿冷,更不用说诵读了。
诗歌是理想化的精神诉求和表达,本身就与娱乐至死的格调和氛围违和。娱乐至死的生活,从现象上看是“三俗”,一方变着花样迎合特定人群的低级趣味,一方放纵发泄释放缓解压力和情绪,互为因果;从本质上看,则是理想与信仰的迷失和缺失。
平白如话最入人心
真正的好诗者大都“平白如话”,比如几个清新活泼的少女,就在大白话一样的诗歌里活了上千年,至今依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诗歌写得既深奥又精妙不容易,写成大白话而美妙也不容易。大白话最大的特色是叙家常一样,话里话外、情节细节巧妙生活化,既通俗易懂又绘声绘色,听起来有趣,品起来有味。春天马上来了,且从唐诗宋词中提取几个羞涩动情的少女形象,看看白话如家常的魅力。
唐朝诗人李端写了首诗《鸣筝》:“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在座宾客中,拂琴少女知道自己仰慕的男子精通音律,为引起他的注意,故意把琴音弹错,少女的鬼机灵跃然纸上。
李清照的《蹴罢秋千》词,有描写院中荡秋千的少女忽见客来时的慌乱情景,她含羞逃离而远观来客:“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想看又怕人看出自己在看,便假意鼻嗅青梅,多么生动形象。白居易《采莲曲》:“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你看,想和情郎说话,又害羞低头而言,连头上的碧玉簪都落入水中,诗情画意如在眼前。
全民皆诗人,除非世界疯掉了
古代中国,诗是文学中最高级的文体,诗的语言最洗练、情感最真挚、思想最接近本质,音乐性和艺术性的表达也最丰富,一般人是写不了诗的。
屈原能向普通渔樵耕夫唱九歌、发天问吗?就是白居易号称每有诗成而吟于妇人听,也不过走走通俗的路子,他的志向终归还是仕人。所以前人总结一语,叫诗向会人吟。写诗的知道自己干什么,也明白让谁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新文化运动以后,现代诗与古诗的基因传承几乎断裂,当代诗人为创新而创新的行为,又让诗几乎没有评判标准,谁也说不清什么是诗、什么是好诗,为什么不像诗、不是诗,吵吵闹闹,让诗歌在文学上的位置已事实上被列在小说散文之后了,诗人更成为谁也可以嘲讽的对象。
诗歌苟且偷生、苟延残喘,但诗作为高级文体的魂没有散去,大众要显得有文化,对诗的风雅还是要附庸一二的,所以很多人一边不待见诗,忍不住自己又写诗,以至于写诗的比读诗的人还要多,写诗仿佛成了最没有专业性的创作大餐后的甜点。这不仅没有让诗歌的生命繁茂,相反在加速它的死亡。
诗要大众化,那就让大众多点专业的精神,好好读、认真写。“六亿人民尽舜尧”好是好,毕竟只是一种期望。如果全民皆诗人,除非世界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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