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去一趟呼蘭河邊的蕭紅故居。她若還在,該是108歲了。
在知乎上看過一篇帖子,如果你去問路,呼蘭河邊的很多人老人會說,“要去蕭紅那兒啊?坐6線車……”“去看看她吧,她不像人家說的那樣,她挺好的。”語氣彷彿談論熟人家的女兒。
“人家說的那樣”是哪樣?終不過是怎樣反叛家庭、跟過幾個男人。逃婚、出走、私奔、同居、生子、棄嬰,她是這座東北閉塞小城中人人側目的問題少女,茶餘飯後的八卦素材。彼時,她叫張秀環,後改名張乃瑩。
01
人們稱她“三十年代文學洛神”。31年的人生中,她一直在尋求愛和自由,一直在承受著戰亂的顛沛流離。
蕭紅故居原有七千多平米,如今只剩約一半,也相當大,顯現著地主家庭的殷實。庭院深深,囚禁著當年那個孤獨的小女孩。
生母早逝,父親暴躁,繼母冷淡,蕭紅的親人只有祖父。她曾寫道,寒冷冬夜不敢去茅廁,求助父親、繼母,得到的都是冷冷一句“怕什麼”,只有祖父赤著腳,起床陪她到外面茅廁去。
祖父是《呼蘭河傳》的靈魂,是故園唯一溫暖惆悵的回憶。祖父抱她在懷,教她讀詩,對這頑皮的小女孩百依百順,在灶火裡烤熟整隻的乳豬和鴨子,慈愛地看著她狼吞虎嚥。
十七歲的時候,祖父去世。“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親情的大門狠狠關閉,從此永遠孤獨。
十九歲,離家出走,跟表哥陸振舜去北京讀書。消息在小城猶如地震,婆家憤然退婚。迫於家庭壓力,陸退縮了。
多番糾葛的未婚夫汪恩甲再次出現。輕率的委身,並沒有換來救命稻草。家裡斷供的汪恩甲不辭而別,將懷孕的未婚妻丟棄在欠著債的旅館裡。
02
蕭軍的出現,彷彿一名身穿鎧甲的勇士,來拯救絕境中的人質。一起飢餓過,一起窘迫過,他陪她經歷過分娩的肉體劇痛、將初生女嬰送人的心靈劇痛,也帶她走進廣袤的文學曠野。
能共苦,卻不能同甘,這是世間多少夫妻、朋友的死穴。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蕭軍一再犯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甚至實施過家暴。琴瑟相和的表象之下,是不平等的主宰與臣服。
於是遠渡日本。不久,魯迅先生病逝,她匆忙回國,短暫相聚後,裂痕再也無法彌合。抗戰,為蕭軍創造了最宏大、最神聖的分手理由。
一段傳奇結束了。
又一次,她懷有身孕,接受了下一個男人端木蕻良的“拯救”。戰亂中,她再次生子,嬰兒卻在三天後夭折。然後去香港,生命最後的旅程,端木蕻良卻莫名消失了一段時間。人們指責他,卻不考慮,他消失或許是因為進入日軍獵殺的黑色名單,為避難身不由己。
病危時,蕭紅叮囑端木蕻良,有機會一定要去哈爾濱,尋找離散的那個女兒。骨肉親情,是她至死癒合不了的傷口。
1942年,蕭紅病逝於香港,臨死前,在紙上寫了一句話:“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與別人寫了。”
03
直到很久以後,當我讀到另一篇介紹蕭紅的文章我才知道。
“紅樓”不是指曹雪芹的紅樓夢,該紅樓夢曹雪芹只寫了前八十回,可稱半部。張愛玲的五恨中,其中一恨就是紅樓未完。柳亞子訪蕭紅埋骨灰處不得,寫有七律二首,其中有“辛苦紅樓成絕筆,咸陽烽燧正燒天”。
後注有云:蕭紅臨命以尚有半部紅樓未寫為憾,蓋欲傳長征後延京史記。曰“紅樓”者,赤都之隱語,非欲續寫曹雪芹之書也。
命運多舛,她的人生也在她31歲那一年戛然而止。
我由著好奇,看了2014年上映的《黃金時代》。
我想知道31歲的她有著怎樣的人生經歷,也想知道能寫出“在農村,人們忙著生忙著死”這樣句子的人怎樣看待生與死。
八歲喪母,長大後居無定所、眾叛親離,先後經歷過四段感情,一生從南到北,經過背叛,親歷人性冷暖,一生顛沛流離,客死他鄉。
但是,影片並沒有將她這一生的坎坷擴大,在場景轉換之間娓娓道來蕭紅與命運和時事抗爭的一生,她用堅韌,用堅強,活出了自己一生的“黃金時代”。
也很遺憾,蕭紅的一生在精神自由時卻被經濟束縛,而當經濟寬裕時精神卻不幸福,只是她從未放棄過追求自由,她始終是她自己。
就像她自己寫的那樣:“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沒有經濟上的一點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裡過的。”
04
很久以後,我才懂了她說:“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如何,為什麼這麼悲涼”。就是這樣,歷經過人事,即便活的不精彩,死後也沒有了遺憾。
她說人生荒涼,她說生死在天,她對悲慘的現世有著慈悲一樣的絕望。世事碌碌,世人忙著生忙著死,她臨前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遭盡冷眼······身先死,不甘,不甘。”她的字過分悲涼,輕盈裡洞明世事。
我說,她活的過分清醒。
生死皆定,只管走人生的序節如流,走過不問過,從心就好。人生而艱辛,你又單槍匹馬,哪裡那麼多囉囉嗦嗦蹉蹉跎跎。你來人間一趟,你要認認真真地與生活廝殺,點點星光裡,認真地活過。
大抵,也正如盧梭所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蕭紅從未放棄過對自由的追尋,即便31歲香消玉殞,她也在自己的青春韶華里與生活對抗,活出了自己一生的“黃金時代”。
蜚聲文壇的女作家,小資者居多,有幾個像她,寫過飢餓寒冷,寫過底層窮困百姓的生死掙扎,寫過男權壓力下女性的命若草芥?
她曾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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