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頭頂的五指山
文|三九
作者簡介:愛看電影,日常搬磚,梅雪風老師的小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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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爆出的“N號房”事件裡,有26萬韓國男性在社交軟件Telegram聊天室觀看過偷拍的色情視頻、性虐視頻和強暴直播,其中不乏大量未成年女性視頻。
隨即,《新京報》報道在國內兩個"N號房"網站中,一家有860萬註冊會員,一家有256萬,網站首頁充斥著大量女孩不雅影像,她們是“四歲幼女”、“大眼漂亮蘿莉”、“初高中生”。觀看者花幾十到幾百元不等註冊為年費會員後,就可以隨意瀏覽下載。
這喚起了我一段糟糕的童年回憶。
韓國電視臺報道N號房事件
十歲左右的某個中午,我獨自走過家門口長長的衚衕,路過一間公共廁所時,突然聽到有人喊“小妞兒”,我扭頭,只見一個男人正站在廁所門口招手,讓我給他送點衛生紙進去。
他露著他的生殖器。
我那時候還根本分不清楚男與女、大人和小孩的區別,可模模糊糊也知道自己經歷了一件很壞的事,這種壞和沒考好、被小朋友捉弄、被批評不是一種壞,這讓我難以啟齒。這還不是我兒時對成年男性最糟糕的記憶。
長久以來,我只要想起這些事,都會覺得很不好意思,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用合適的字眼跟人提起。直到年歲漸長,看到越來越多有關報道,我才第一次向家人和朋友傾訴。而二十歲時,我在大學校園又遇到了一個露陰癖。
很難說這些壞事對我造成了多大影響,幸運的是,我已經長成了大體身心健康的成年女性,極少想起不愉快的童年往事,也完全能夠和異性正常交往,沒有任何社交障礙。但我仍能從生活中的蛛絲馬跡裡,感受到或許是源於童年陰影的緊張和焦慮。
2016年4月,彎彎在北京798和頤酒店險些被李某拐走賣淫,我當時正在外地出差,要獨自在酒店住一個月。自從看了新聞,我每次晚上回房間都會盡快跑過客房走廊,回屋用椅子堵上門,開燈睡覺。
2017年,我出國玩,某天我獨自出行,晚上七點多就往回趕,在一個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有個白人男性來搭訕,我見他持續靠近,覺得不太舒服,就向後退。他看出了我的異樣,問:“你害怕我嗎?你為什麼害怕我?”我說沒有,我只是在等男朋友,然後立刻往相反方向走,上了一趟人很多的公交車,直到遠遠看著那個男人消失不見,又過了一會兒才敢下來。
每次去公共衛生間或者住酒店時,我都會想起女性被偷拍的新聞。我但凡獨自在電梯裡碰上陌生男性,或者走在空曠的停車場、樓梯間、夜路上時,發現附近有個男人,不管他是迎面走來,還是在我身後,還是站著不動,我立刻就會警鈴大作。哪怕是晚上經過一輛停在路邊的麵包車,我都怕從裡面突然竄出個人來。
這種無差別的,在特定場合裡指向所有陌生男性的恐懼當然絕大部分都是我的臆想,我在某些時間、地點,極端非理性地在心裡默默地把每個異性個體都劃到了一個叫做“疑似壞人”的族群。我盡力不讓自己的緊張表現出來,但或許有些曾經和我打過照面的陌生男人仍會發現我的拘謹,並感覺受辱,正如異國他鄉的那個男人。
看起來是我過度緊張,但在對女性的犯罪事件層出不窮的今天,我卻時常慶幸自己有如此警覺。又或許,這根本不是我的過度緊張,因為我不止一次在網上看到過類似話題,幾乎所有女性,身處上述這些場景中時,都會或多或少感到不安。這種懼意像懸浮在女人頭頂的五指山,我們好像無論如何都得被它掌控,逃不出它的陰影,在夜幕降臨後愈發叫人喘不過氣來。更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我一再強調陌生男人,但大部分性犯罪都是發生在熟人之間。
然而,據我所知,這對於許多男性來說,約等於“被害妄想症”一般的天方夜譚。男人們會驚訝,會不屑,會同情,但可能很少思索為什麼自己即使並未做出任何惡行,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仍會讓女人在某些時候感到害怕。這是性別之錯嗎?顯然不應該是。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是良善之人,無關性別。但確實有一種氛圍,經過個體男性的暴力犯罪和性犯罪的發酵,變成了這種存續已久的男人給女人帶來壓迫感的局面。這裡似乎適合用一種一刀切立場來發出女性的吶喊:你們沒有經歷過,你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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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氛圍被社會學家亞倫·強森稱作 “父權體制”,即男性支配、認同男性和以男性為中心。它意味著整個社會中所有權威的位置,比如政府、金融、司法、軍事、教育甚至包括家庭內部,絕大部分都被男性佔據。而因為這些被視作優勢領域的掌權者多為男性,人們自然會認為男性更高級,因此女性天然成為父權體制內的弱者。在這個體系裡的女人們,小到被性別歧視,大到成為各種犯罪的受害者,一脈相承。可大部分時候,無論男女,都意識不到這種壓迫的存在,因為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
當然,這並非在說每個男性個體都比女性更有實際的權力,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如果見到了一位女市長,人們總會對她格外關注,並且審視她是否具有和其他男人一樣的能力, 而大家並不會特地對某個男市長投以如此考量和計較的目光。她的女性身份永遠被置於她其他所有身份之前。職稱前面冠一個“女”字,說出口便帶了三分心虛似的。此外,雖然她們在職場上是當權者,回到家裡仍然很難被視為“當家的”,即使她們賺了更多的錢。
這也就是為什麼一個社會上的小流氓都有理由看不起某個身居高層的女人,在他們沿路色眯眯地打量某位穿著名貴漂亮的女士之時,他們之間由事業成功與否構建的社會地位之差已經蕩然無存,他們可以隨意喊她“蕩婦”,對她性騷擾、性侵犯,他們抹掉她所有價值,重新定義她的身份,他們因男性性別本身體會到一種高高在上的掌控感。
而越是底層的男人,越會強調自己的性別,因為他們除了性別之外一無所有。
因為男性更“高級”,所以符合一個理想化男性的品質自然也是更高級的,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要自律、強有力、高效、有競爭力、有邏輯、理性、冷靜、有野心、堅韌,而不要輕易地妥協、脆弱、敏感、表達情感、依賴直覺而非推理思考。
後面幾種特性被冠以女性化、陰柔之名,被主流文化貶低。擁有這些特質的女性被評價為“女人就是女人”,擁有這些特質的男性被稱作“娘娘腔”、“膽小鬼”。然而,妥協常常意味著止損或分享,敏感會讓人更體諒,只有願意表達情感才能與人真誠相交,直覺導向也並不意味著胡亂推測,它是“仔細留意所有個人關係間的細節,來自智能方面的訓練而能敏銳的察覺人們因內心的寂事、驕傲、失望、或新意改變等所傳達出來的外在訊號”,脆弱則是所有人都會經歷的體驗,它帶來豐富而不是折損。無論“正向”還是“負向”的脾氣品性,都只關乎個體,而非性別。
刻板印象加諸女性身上,強化了她們進退兩難的處境。人們讚美英勇的母親——因為她身為女性,卻表現出了父權社會里被鼓勵的“男性特質”:勇敢、堅強,她們向男性靠攏,卻沒有損害男性的權力。誰都知道,母親英勇,不代表父親不英勇嘛。
與之相對的,人們總愛惡意揣測女強人們的家庭不幸福,並以此攻訐——因為她們身為女性,卻過於“男性化”,即使她們所展現的品質仍然是認同男性的,但畢竟多一個女老闆就意味著她擠掉了一個男老闆,她們佔有了男性的位子,便必須承受種種汙名。同時,在工作中太強勢似乎就意味著她缺少溫柔和主動照顧他人的自覺,後兩者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品性。可一個再冷血無情的男政客都不會因此被大家責難,因為他代表了父權世界裡最高級的男性,最陽剛,最有權力,最能控制自己和他人。
許多男人沒想過的是,刻板印象也會加諸男人身上,也使他們成為體制下的受害者。男性既然能控制女性,那麼高地位的男性便也能控制不如自己的男人們。
學校中敏感的小男孩被高年級的,更有“男人味”的學長霸凌,可能只是因為他害羞,愛哭鼻子,也可能只是被隨機挑選成為惡霸們彰顯男性魅力的工具;男人們被迫壓抑自己的情感,尤其要在同性面前樹立剛強、不可侵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形象,以免被人看不起;男人要成為女性的保護者,丈夫是一家之主,要為了妻兒拼命掙錢養家,即使妻兒更希望陪伴和深度的情感聯結,而非物質上的庇護,即使女人也可以擔負起養家的重任;男人們尤其喜歡強調自己的性能力,他們的自信心與生殖器大小、性交時長和“一夜幾次”呈正相關,他們最怕的就是哪天不再能“威震雄風”。
他們為自己畫地為牢,被迫面對荒謬的比較,承受完全可以卸下的負擔——又或許他們也無法真正輕鬆呢?他們是父權世界的締造者,維護者,他們享受特權,不想改變,哪怕他們其實也被裹挾向前至萬丈深淵。當一個男人像父一樣總想要維持自己的權力,保留控制感,他一定會喪失真誠面對其他所有人和自我的可能,他也是可憐的。當每個民族都崇尚這種父權文化,真正的和平、合作又怎麼可能出現?
所以丈夫被慫恿為被強暴的妻子報仇,哪怕她最需要的是溫柔的照顧,但用象徵父權的暴力去戰勝那個威脅者才是挽回顏面的唯一手段。
所以戰爭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視線,因為戰爭是能最大化彰顯一個民族男性力量的手段。人們一邊呼籲和平,一邊卻歌頌犧牲,把戰爭浪漫化,人們為戰死沙場的烈士立碑作傳,哪怕他對於另一方來說,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人們痛恨降將的懦夫行為,哪怕他才是真正為了保全一方民眾的生命。那些慘死在炮火中的普通人更是從來都沒有留下姓名。
3
在我寫下上文的時候,心中充滿罪惡感。我不想把矛頭指向男性群體,儘管某些特定的場合和時間裡,任何一位男性都可能令我恐懼;我為我無法用一個更貼切的詞語把“好男人”和“壞男人”區別開而擔心冒犯了對女性心懷善意的男性群體,儘管我認為,有人無意間,或許已經成為某些罪行的幫兇。
沒有男人會喜歡這種判斷。我身邊的許多男性友人們都尊重女性,欣賞女性,不會因為我是女人而看低我,他們愛母親,愛妻子,愛女兒,對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以禮相待,他們同樣痛恨強姦犯和性騷擾,他們為遭遇歧視的女性打抱不平。然而,就算我被環繞在這些人之中,仍沒有敢於在三更半夜獨自出門散散步的安全感。但他們有。無論他們對我再好,都無法把這種安全感給我,因為這是他們身為男人的特權,他們或許從未意識到。特權最大的特點在於,人們行使它卻不自覺,只把它視為理所當然。
一定有人會說,為什麼女人們不好好鍛鍊身體,學學各種格鬥技術,也好保護自己。且不說就算是金剛芭比,也不見得能打得過一個體型相當的男人;女人,作為地球上除男人之外的另一半人類,為什麼就必須要千百倍於男人的,一直怕老,怕醜,怕胖,怕被欺負,怕被侵犯,怕死?如果我們不因為怕這些而好好保全自己,簡直都沒法安全且不被非議地好好生活下去。
事實上,儘管好男人們個人沒有做出真正傷害某個女性身體的事,但每一句性別歧視的話,每一次對偷拍視頻的瀏覽,每一次恐同,每一次把女性視作物化的他者,甚至每一次對自己男性氣概的吹捧,都是特權者享受既得利益,生出優越感的表現。
女人們當然也會成為父權體系的維護者,一方面因為除了按照這個體系的規則做人,其他生活方式都要面對太大阻力,所以連女性自己都會指責其他女性沒有女人味;另一方面
她們雖然受到了損害,卻似乎也得到了“庇護”,儘管這種庇護是虛偽的,以被阻止發展更完整的人格為代價。在女人們自以為被庇護的社會里,已經有無數女人們遵守法則,被被製作成精美的娃娃,以最符合男性審美的外表換取利益,一切是那麼自然而然,而這遠遠不夠。
在韓國N號房裡,女人們被當作祭品,用來完成那26萬男性向“組織”靠攏的投名狀。男性要以“最”能展現其男性氣概的方式統治她們,母親不再是母親,妻子不再是妻子,更別提那些他們原本就不認識的陌生女人,她們被強姦、被騷擾、被偷拍、被威脅,她們是觀眾眼裡面目模糊的整體,但他們在“賞玩”的中途又會像以往一樣,對每一張獨特的面孔和每一具鮮活的身體評頭論足。她們被要求徹底歸順與投降,她們每流的一滴淚都成了那些罪行累累的男人們引以為傲的證據。
在中國的N號房裡,已有上千萬的註冊會員,其中一個網站每三四分鐘都有新會員加入。按照這種比例,我很難不去懷疑,在我的朋友圈裡會不會也有一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正作為幫兇,在互聯網上把女人們處以父權社會里男性論調的極刑——士可殺不可辱裡的辱。
N號房裡的看客們只擔心自己的身份曝光會影響前途,更多沉默的關注者在網上搜索那些可能外流的視頻,想要一睹為快。
我無法想象視頻裡的女人們該要如何恢復正常的生活。我僅僅因為在前文寫下小時候見過陌生男人的生殖器,就擔心被人說三道四。
我知道,那些經受過非人待遇的女人們,一定會聽到排山倒海而來的受害者有罪論和蕩婦羞辱。
我知道,就算趙主彬被逮捕,沒有律師願意為他辯護,他被定成重罪,女人們受到的創痛也永遠無法痊癒。
我知道,以後一定會有類似事件發生,或許類似的事情就正在發生,韓國女人們的噩夢遠遠沒有結束。
而中國的趙主彬們,還在逍遙法外。那些網站目前就算被關閉,那一千多萬參與凌虐女性的魔鬼依然就在我們周圍。
我想起小時候遇到的壞人,不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了,也對其他小女孩做過同樣的事嗎?她們受到傷害了嗎?這些男人有女朋友嗎,結婚了嗎,有小孩嗎,有女兒嗎?
也許對於不少女性來說,並不一定會真的遭受過身體上的直接傷害,但臆想中的,卻並非沒由來的不安全感一生都會縈繞在每我們的心頭,從小女孩到成人,從身體到精神,我們從未體會過真正的放鬆。
排版|透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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