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裡。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裡: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舒婷《致橡樹》
舒婷這首愛情詩非常有名,《致橡樹》也是各種詩歌朗誦會上保留節目,還被收入高中語文課本。但似乎沒有人深究過舒婷這首詩是寫給誰的?“橡樹”是泛指,還是確有其人?舒婷曾經在一篇散文中談到,這首詩創作的緣起和一位“老詩人”有關。傳記作家王炳根在《少女萬歲——詩人蔡其矯》一書中,披露其中一些內情。
大約是1974年的一天,下放在福建永安的詩人蔡其矯接到廈門一位朋友的來信,信中提到一位從上杭插隊回廈門的女知青龔佩瑜(舒婷)很有詩才。蔡其矯讀了抄寄來的舒婷詩歌《致大海》,為她的才華暗暗稱奇:
大海的日出
引來多少英雄由衷的讚歎;
大海的夕陽
招來多少詩人溫柔的懷想。
……
從海岸到巉巖,
多麼寂寞我的影;
從黃昏到夜闌,
多麼驕傲我的心。
……
隨後蔡其矯就與素不相識的舒婷開始了通信。
舒婷,1952年6月6日生,長於廈門市鼓浪嶼。1969年初中未畢業即到上杭縣插隊,1972年回城。幹過泥水工、漿紗工、擋車工、統計員、講解員、焊錫工等臨時性工作。
1975年3月,蔡其矯來廈門與舒婷見面。這年,舒婷24歲,蔡其矯57歲。第一次見面,兩人談文學談人生。舒婷的外表看上去單薄而文弱,但通過交談,蔡其矯看到了她內心的堅強,雖然只有初中的學歷,卻有長長的讀書經歷,有驚人的記憶,“正是那些漫無邊際的閱讀,加上生活中苦難的經歷,培養了她獨立的思考與對現實深刻的理解。”蔡其矯的鼓勵和點撥,給舒婷很大慰藉。回永安後,蔡其矯寫了一首詩《寄——》贈舒婷:
我彷彿記得
三月在高崖下
草木照耀著綠光
反射在你額髮
心裡曾萌生怎樣的思緒
當我們坐在短牆上剝枇杷
……
當美再也沒有人理會
白日如同黑夜
連氣候也是同謀者
沒完沒了的陰雨天
看到的都是灰暗
只有心靈為詩燃燒的時候
你才光豔照人
如果我能以語言
回答你獨一無二的憂慮,請把
別人的悲傷蓋過自己的悲傷
痛苦上升為同情的淚
舒婷後來把這首詩的最後幾行作為座右銘,一直壓在寫字檯的玻璃板下。
蔡其矯在和舒婷的書信交往中,將自己喜歡的惠特曼、聶魯達的詩抄給舒婷,“近乎強迫”她讀,告訴她應該多看古典詩詞。舒婷在很多地方受到了蔡其矯的影響,她仔細保留著蔡給她抄的詩。二十多年後她回憶道:“我和他的友誼一直保持到今天,首先是他對藝術真誠而不倦的追求,其次是他對人生執著而不變的童心,使我尊敬和信任,哪怕遭到多少人的白眼。”
在那個年代,一個年輕的姑娘和一個“作風不好”併為此進過監獄的中年男子交往過密,會引起多大的非議、遭來多少白眼是可想而知的,但我行我素的舒婷並不在乎世俗的目光。
1977年春天的一個夜晚,蔡其矯與舒婷在鼓浪嶼散步,蔡其矯說起自己坎坷而豐富的一生,說他認識的女性那麼多,卻沒有一個能使他全心膜拜。舒婷當時在想:“可是,從女性的目光看去,又哪一個男人十全十美?花和蝶的關係是相悅,木和水的關係是互需,只有一棵樹才能感受到另一棵樹的體驗。”深夜回到家,舒婷輾轉不眠,連夜寫了一首詩來表述自己的感想,這就是流傳開來的《致橡樹》。——以上是王炳根援引舒婷《硬骨凌霄》一文的說法,頗為簡單含糊。因為後來舒婷已經有了家庭和孩子,傳記出版時(2003年)蔡其矯也還在世。不過如果讀者細細品讀那首《致橡樹》和蔡其矯的《木棉》,還是從中能夠窺出一些端倪。
《致橡樹》(原稿是《橡樹》,發表在民間刊物《今天》時,北島給加上《致橡樹》)最初是寫在一張32開的白紙上,正面寫滿背面寫。第二天,舒婷將這首詩送給蔡其矯,希望得到他的“指教”,蔡其矯看了很激動,幾天後寫了一首《木棉》作為贈答——
花樹中的英雄
秀麗中具有男子氣概
被詩的火焰點燃
在天心展舒花瓣
閃爍著琺琅般光彩
驚人的潮紅鮮豔
向人間高舉憂傷和憤怒
有如明亮的光之海洋。
杯形的心無法容下
熱焰光芒四射
對著白天的雲,夜晚的星
我都在你花中看到火。
為了未嘗到的歡樂
我握著這支哀傷的筆
以說出你的光明為榮耀。
年輕的舒婷當時心情苦悶,看不到前途。蔡其矯對她的關心、愛護、提攜,讓她非常感激,甚至產生愛慕。但她性格獨立,有主見,絕不肯輕易委身於人。蔡其矯跟很多女性有過肌膚之親,他對舒婷最初只是愛才,由憐才而戀人。從詩中看,當時倆人感情尚未發展到有實質性的關係(為了未嘗到的歡樂)。
1975年至1979年,二人還有一些唱和贈答詩,都是有關愛情的,如,《船》(舒婷)——《答》(蔡其矯);《神女峰》(舒婷)——《神女峰》(蔡其矯);《雙桅船》(舒婷)——《雙桅船》(蔡其矯)。
舒婷對蔡其矯一直心懷感念,成名後,她說起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人就是蔡其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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