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wholeagain@bigfun社區
學生時代,語文老師曾反覆強調過寫作文最忌諱“流水賬”。即便你想分享生活點滴的表達欲鋪滿紙張,寫出來的東西在別人眼裡仍是不及格的文章。
一篇好文章的確需要起承轉合、精神昇華、個性文筆來支撐,可若這些修飾品蓋過了作者的寫作意圖或故事的光彩,它也不過平平。
同樣的道理也見於影視作品。
《火車進站》放映於1895年,記錄了一輛火車開進巴黎蕭達車站時的場景。
在影片中,一輛火車駛入車站。人們隨緩緩停下的火車走動交談,有的女人帶著小孩子,有的男人在抽菸。火車停下後開了車廂門,有人上車,有人下車,有人重逢。
這算什麼?這不就是流水賬?
可這五十秒的流水賬卻是世界上第一部電影。它一無是處、平淡如水,但我能感受到盧米埃爾兄弟拍攝並公開放映這段影片,以及發明活動電影攝影機的初衷。
他們想要記錄,想要表達。
就像和朋友閒聊時的開場白,“在嗎,我想和你說件事。”盧米埃爾兄弟拍攝的短片也許了無生趣,可正因為故事的粗糙質樸才得以顯現電影或影人那“我想講一個故事”的天真。
歷史車輪滾滾,觀眾和電影工作者定然不會滿足於一段記錄日常生活的短片。影人們或追求商業成功或探索藝術價值,這都無可厚非;只是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堆疊設定、鋪陳反轉、埋頭做特效、砸錢請演員的時候,忘記了電影的頭等要事——講好一個故事。
我不便舉反例,大家心中自可評斷。
要想講好一個故事,首先得有個好故事可講。故事好了,講好它就不是難事,講得出彩才叫本事。
《生活多美好》就是這樣一部有著好故事的聖誕節電影,它唯一的不足就是讓觀眾很容易猜到結局,而它最值得滿堂彩的地方也在結局。
喬治·貝利的生活並不順遂。小時候和朋友一起溜冰,弟弟哈利不慎掉入冰窟,喬治跳進冰河中救弟弟,左耳感染後失聰。長大後喬治想考大學、闖事業,無奈父親離世,他只得繼承家裡的貸款公司。喬治從小嫉惡如仇,為避免小鎮居民受到大財閥波特的貸款剝削,喬治以低利息放貸,導致公司週轉不善。
這些都沒能打垮喬治,有家人的支持與信念的支撐,他對自己的選擇堅定不移。而在一個聖誕雪夜,他實在填不上公司八千美元的窟窿,這最後一根稻草擊垮了他。
喬治自殺了。
我們都知道,喬治不會死,故事會像《聖誕頌歌》那樣進行下去並圓滿結束,區別在於斯克魯奇是個吝嗇鬼,喬治·貝利是個大善人,多沒意思。
而我要說的是,電影故事的力量與趣味有時不在於結局。
有一類影視作品,往往世界觀宏大,旁枝末節頗多;要麼就是人物關係複雜,情感值得推敲。這樣的開局已經很理想,要是能把故事講好,怎麼樣都不會差的。
有的作品做到了。例如一看片名就能知道結局的《霸王別姬》,虞姬必死無疑,霸王註定敗陣,影片依然能引人入勝、摧人心肝;還有《阮玲玉》,稍作調查就可知道這位名伶的短暫一生如何終結,卻也忍不住通過電影一睹張曼玉演繹的神女之姿。
而另一些作品,明明具備同等的資質卻不好好講故事,把力氣全使在各種各樣的、甚至可以說是多餘的細節和支線上,令觀眾費盡心思猜測結局、揣測深意,通片看下來不僅艱澀難懂、容易過度解讀,結局做不好還得飽受詬病。何苦。
前文已述,《生活多美好》也是一部已知結局的電影,之所以說它的結局最值得滿堂彩,是因為喬治·貝利在失去生的勇氣之後,能夠在回顧生活點滴時從悲苦與貧窮中再一次讀到樂觀與精神的富足;在他深切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與當初的夢想相去甚遠的時候,他再一次選擇了與困難重重的現實、幫助他人的使命緊密相擁。這一切鑄就了他在結尾回到家中的一剎那所凝結的向善而生的力量,這力量足夠穿透任何一個自私冷漠人的淚腺和胸膛。
拋開電影的類型和藝術性,一部電影如果可以做到講好故事,傳達主創的用意和情緒,還能令大部分觀眾沉浸其中並有所感悟,我認為這部電影就成功大半,最少不會有太多質疑的聲音。完整與紮實的故事夯實後,添加複雜瑣碎的與“迷影”有關的元素也不遲,要是能再引申出超前的思考就更好。
戀愛自由的話題熱度經久不衰,當代輿論為此吵得不可開交之時,有部1948年的中國電影一早給了我們答案。
《哀樂中年》由話劇皇帝石揮坐鎮,桑弧先生編導,故事一氣呵成、簡單明瞭,可思想並不簡單。
創辦小學多年的陳紹常早年喪妻,獨自撫養三個孩子。大姐勸他續絃,他目睹摯友愛女劉敏華備受後母虐待,害怕自己的孩子也被苛待而斷了念頭。不久摯友亡故,敏華遷居外地。兩人再見面時,十年後的敏華已成長為獨立賢淑的新女性,成為了紹常的同事。後來紹常兒女覺得他的工作不體面,讓他在家“享清福”。清明,拜祭亡妻時紹常遇見前來祭母的敏華,他感慨人到老年只能等死,敏華卻勸他再回學校教書。他聽從敏華建議,二人感情日漸升溫、兩情相悅,最終步入婚姻殿堂。
感受到這波七十年前的思想震撼了沒。你覺得不可思議,可事實的確如此。不管男性還是女性,不管到了什麼年齡,只要建立在合理合法、雙方自願、互信互愛的基礎上,兩人就有自由戀愛,反之也有自由不戀愛。
再看當今中國的影視作品和輿論風向,中年人往往是年輕人戀愛的背景板,“剩女”往往需要大狼狗或小奶狗的追求才能體現自身價值,一談到結婚就是燕小六“姓嘛,叫嘛…家裡幾口人,田裡幾頭牛…”這套盤問,女強男弱的關係中男方總被貶為鳳凰男。
電影故事思想的前瞻性不止於此。卓別林在《摩登時代》中身體力行地為大家表演工人階級如何在資本家剝削與維持個人幸福之間的夾縫中生存,殊不知在八十多年後的今天,這仍是工薪階層衝不破的困境,我們管它叫“996”。我們總在爭論男人或女人“就應該”是什麼樣子、不聽對方辯解就製造起性別對立,戾氣這麼重不妨看看《光豬六壯士》,這幫英國下崗男青年用一支舞就能化解所有恩怨。
其實,電影中故事本身是不具備“思想”的,或者這種“思想”是不單一的。電影的思想不是指觀眾對故事對錯性質的判斷,而是觀眾將其投射進當下生活進行的反思。電影思想本身也不絕對具備前瞻性,它只是附著在一個講好了的故事身上,當一個時代需要它為自己辯解時,它就能成為話事人。
當然,當電影一味標榜自己的理念如何超前卻沒有故事來填充打底,它如何誇誇其談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
因此綜上,以我這個狹隘現代人的眼睛來看,一部電影故事好,有思想,且思想能反映當前時代特徵、發人自省,它就能稱得上是一部合格的好電影,但也只是踩到了我心中“好電影”的及格線。(上文提到的電影肯定都是佳作)
標題中說的很清楚了,“從零開始,把故事還給電影”。上文種種如果可以做到,那麼就可以稱得上“把故事還給電影”了。
那什麼叫“從零開始”呢?讓電影全回到《火車進站》的流水賬水平嗎?肯定不是。
“從零開始”是我認為電影故事對敘事的一種追求——故事似說非說卻渾然天成,四字謂之“形散神聚”。
有一類影片可以很好詮釋“形散神聚”,那就是話癆電影。
話癆電影的特點就是主角沒幹啥事兒,劇情沒啥進展,人物沒啥衝突,就數臺詞最多。《愛在》三部曲即為這類電影的代表作。
第一部講遇見,第二部講重逢,第三部講生活,故事統統都圍繞愛情,又用臺詞體現了愛情在各個階段不同的模樣。
遇見的陶醉,執迷於對愛情的探討。
重逢的試探,直到愛火重燃。
生活的平淡,也能泛起波瀾。
這三部電影單拎出來一部未必能被世人垂青,但連在一起就是跨越十八年的奇蹟。他們的愛情不甚完美,卻是大多數人一生都不可及的理想。
除話癆電影之外,詩意電影也可以做到“形散神聚”,不用幾句臺詞就能講清楚一個故事,用鏡頭、配樂、表演來營造供人遐想萬千的朦朧詩意。
什麼是詩?如何寫詩?
我猜測,大概是用準確的詞語拼接成迷濛的意境。
好比《花樣年華》中一次次的並肩而行與擦身而過,還有那方落雨屋簷,其中交雜著憋悶在心中又即將要呼之欲出的迷戀。二人雖無碰觸,但肢體之間的空氣都要被織出網來。
又可以是《帕特森》裡熱衷於寫詩的公交車司機帕特森,他每天開過同一條線路,可每一天都有不同的風景。他或許沉默寡言、按部就班,但他的心對生活的細微變化敏感而熱情,這件事本身就富有詩意。
寫到這裡,我想應該結束了。
世界上有太多故事正等待被講述,有太多思緒尚未被說明。它們多麼需要電影,我們又多麼需要電影。
從頭到尾我都在呼喚:“把故事還給電影。”
其實當今並不缺少有故事的電影。
只是很少能看到單純想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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