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所有的美麗女性中，最出色的兩個當屬黛玉和晴雯。美輪美奐的大觀園裡，她們一個是眾小主中才華最盛的世外仙姝，一個是眾丫鬟中心性最強的純潔女兒。好強使性、不甘人後是她們給人的外在印象，但這表象的背後所掩藏的真實性情，卻未必有人注意。
1
在大觀園老媽子們的眼中，晴雯水蛇腰、削肩膀，水性楊花，恃寵而嬌，尤其不受待見。
清早起床，她只穿院綢小襖，披頭散髮，騎在芳官身上玩鬧。大冷天不披衣服，深更半夜跑到門外唬麝月玩笑。任性起來，更是要撕著寶玉的扇子撒氣。
晴雯身上的美，實際上是慵懶、睏倦之中滿蘊性靈的美，自有一股“春睡捧心”的遺風。
晴雯越是恃寵而嬌，寶玉越對她呵護備至，簡直是要賠著十分小心。因為在寶玉的眼中，晴雯在眾丫鬟中不僅容貌出眾，心性也最純真燦爛，是他頂喜歡的人。她也就仗著這份呵護，愈發地無法無天。在大觀園裡，丫鬟姊妹們少有沒和她拌過嘴、捱過她打的，老婆子也基本被她罵遍了。
而晴雯身上的嫉惡如仇，更是一般人無法接受的，就連曹雪芹也在文中稱她為“勇晴雯”。比如晴雯在得知墜兒偷了蝦鬚鐲後，立刻氣得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儘管寶玉勸了又勸，晴雯到底沒能忍住，沒過多久就將墜兒叫到身邊，冷不防欠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簪子，向她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
當這些瑣碎的無心之舉，一點點累積起來的時候，便釀成了眾人對她的熊熊怒火，終於惹來了殺身之禍。
細究過往，晴雯十歲的時候，被賈府的奴僕賴大媳婦買來，變成了奴隸的奴隸。因為經常跟著賴大媳婦進大觀園，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她便被賴大媳婦孝敬給了主子。在稍微大些的時候，賈母將她留在寶玉房裡伺候。
晴雯剛進賈府時，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記得，只有一個表哥，流落在外，以殺豬為生。後來她的表哥又乞求著被賴大媳婦買了進來，因晴雯在賈母面前得勢，賴大媳婦還將家裡一個女孩子嫁給了他。他的表哥日後逐漸發達，卻變成了一個酒鬼，媳婦也成了一個到處招惹漢子的風流貨色。
晴雯十歲進賈府，被賈母留在寶玉身邊，一轉眼變成了副小姐，從此嬌生慣養，漸漸也就忘了身世之苦。在賈府中，她性情恣肆，簡直有些為所欲為，被養成了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卻因眾人的嫉妒誹謗遭遇霜殺，其迅速的凋零，也就成了必然。
可是，如果不把晴雯當作一個賈府中最卑微的奴隸來看的話，她便是大觀園所有人中，活得最純粹透明的那一個。在她的心中，似乎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奴婢來看，由此才活成了一個最純粹的人。
2
曹雪芹說：霽月難逢，彩雲易散。霽是天晴，雯乃雲彩，晴雯這個名字便由此而來。
從這一寓意來看，晴雯其實是大觀園中最純潔的那個女兒。大觀園象徵著一個獨立的王國，寶玉便是眾女子一心想討好的那個白馬王子。可當所有的人都奴顏卑膝、曲意逢迎的時候，唯有晴雯是那個敢說不的人。
在紅樓夢裡，襲人最早在一次伺候寶玉洗澡的時候，與寶玉發生了關係，這件事在大觀園中，逐漸成了公開的秘密，也獲得了王夫人的默許。由此，她被黛玉戲稱為嫂子，被外面的人稱為花姨娘。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一種最見不得人的隱私，實質上卻代表著一種身份的認可。有了這一重身份，襲人在大觀園中的地位立馬便得到了提升，所有的人都因此要敬她三分，只因為她是寶玉身邊的人，是將來要做寶玉偏房的人。緊接著麝月在伺候寶玉洗澡的時候，也與寶玉發生了關係。
晴雯被安排到寶玉房裡後，便接替了襲人成為伺寢寶玉的人。晴雯夜裡睡得非常警醒，寶玉半夜需要喝水，只要輕喚一聲，水便端到了嘴邊。但當有一次寶玉要求和晴雯一起洗澡的時候，卻被她以怕冷婉拒了。放在別的人身上，這恐怕是求之不得、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在晴雯的心裡，她雖然也是最喜歡寶玉的那個人，甘願拖著病身苦熬一夜為寶玉縫補孔雀裘，但心性純潔的她卻無法做到這種苟且。
後來，她被王善保家的告密給王夫人，成了勾引寶玉的罪魁，被趕出了大觀園。她出園的時候，已經病的很重，四五天水米未沾牙。寶玉當天晚上偷偷去她的表哥家看她，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連一杯水都沒人給喝。寶玉走之前，她把自己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和著自己貼身穿的紅綾襖送給了寶玉留做念想。
她委屈地說：“你把這個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她要寶玉把貼身的衣服脫下來與她換穿，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要穿著寶玉貼身的衣服躺在棺材裡死去。依晴雯直率火爆的性子，她心裡肯定在想，要知道會被如此冤枉，還不如兩個人當初發生點什麼。
晴雯之死，可謂大觀園中最大的一樁冤案。她在眾人的口中成了水性楊花的那個人。她的純潔只有寶玉一個人知道，但這已經足夠。最純粹的那個人，為她的純粹付出了代價。但我們由此，卻從她的純粹裡看清了一個女兒的雪魄冰魂，看出了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本質。
3
都說“晴為黛影”，這不僅是因為晴雯的長相酷似黛玉，而且她們的身世與心性也頗為相似。黛玉雖然也是賈府的小姐，但終究是寄人籬下的外姓人。雖然賈母對這個外孫女非常疼愛，但真到了利益關切的時刻，她終究還是成了被捨棄的棋子。
一如晴雯在大觀園中的嫉惡如仇、高傲自尊，黛玉身上的高傲自尊只是因著文化素養的浸潤，而表現的比較內斂而已。賈政在一次發現寶玉不好好準備來年科舉應試，整天只知道吟詩作對，甚至還看起了淫詞豔曲，於是動用家法把寶玉屁股打的皮開肉綻。當所有的人都進去圍在寶玉身邊，勸寶玉用功讀書博取功名的時候，只有黛玉一個人冷冷地站在院子裡，遠遠地看著，一言不發。其實，這是黛玉以她的沉默對寶玉的一種無聲的聲援。
於無聲處聽驚雷，她用沉默的抗議表達了自己心中的堅持。
黛玉出身五代封侯世家，是百年世宦的貴族，其地位當然是出身底層，且父母不知所蹤的晴雯不能比的。林家曾封過列侯，到了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已經是第五代人了。按朝廷規定，侯門只能世襲三代，因為當今皇上隆恩，到林如海的父親，又襲了一代。到了黛玉的父親林如海這一代，便走了科舉的路子，是前科探花出身。
林家既是鐘鳴鼎食之家，又是書香門第。林如海生前官任巡鹽御史，這樣的官職一般都是皇帝身邊親近的人才能擔任，實際上就是下放基層鍛鍊，之後必有重用。這從賈正對妹夫的客氣和恭謹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只可惜林如海身體不爭氣，過早地去世了。如此才讓黛玉不得不寄人籬下，承受孤女之苦。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相比晴雯生時的衝動和死前的脆弱，黛玉其實是那個活得最通透也最堅韌的人。她的自尊飽蘊文人風骨，又深具理性的判斷，在寄人籬下的處境中，她只能一邊冷眼旁觀著所有人的勾心鬥角，一邊為自己的愛情而苦苦地掙扎。等到最後，終於無望，終於絕望，她便真正應了自己的詩中讖言，跟隨一曲林中的梵樂去了天國聖境：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溝渠。
泰戈爾說：你可以從外表的美評論一朵花或一隻蝴蝶，但不能這樣評論一個人。
其實，晴雯所有的驕橫和跋扈，只是為了向眾人證明寶玉對她的愛；一如黛玉所有的任性和矯情，只是為了向寶玉表達自己的愛。可是這個大觀園中的翩翩濁世佳公子，他太博愛，太多情。太多情，有時候便不免成了無情。紅樓中最美麗純潔的兩個女子，一個才華橫溢，一個風流靈巧，最後都成了對於他愛情的犧牲品。即便如此，放眼整部紅樓中的所有女性，她們心靈的純潔和靈魂的堅貞，依然璀璨奪目，難掩鋒芒。
-作者-
辛峰，青年作家，十點讀書籤約作者，十點課堂邀約作者，省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西漂十年》，文學評論集《文字的風度》即將出版。微信公眾號：西漂十年（ID：xipiaoshinian），現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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