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何處來?

“她”從何處來?

在浩如煙海的中國漢字中,有一個字很特別,她就像一位款款的佳人。

為什麼這樣說呢?首先,她很年輕,芳齡不過百年,百年在人類的生命中當然和年輕無緣,但在中國漢字這些以千年計算壽齡的“老人”們中間,她簡直還只是一位小姑娘。

其次,她很美好,我們在作文之時,常常用她來指代一切美好的事物,如同對待愛人一樣,充滿了脈脈的溫情。

當然,你也許猜到了,我說的“她”,就是“她”這個字。

說到“她”字,今天的我們可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幾乎沒有解釋的必要。連小學生都知道“她”是用來代指女性的第三人稱代詞,與“他”、“它”並列。

但在中國古代,是沒有“她”的,而只有“他”。

“他”最早的用法,是不分性別的,男女通用。

比如我十分喜愛的詞人辛棄疾,在《青玉案·元夕》中有這樣的名句: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個“他”顯然是一位美麗的女子,讓詞人一見傾心,以至於在擦肩而過之後又在人潮中苦苦尋覓,看來以蒼涼豪放、鐵骨錚錚著稱的辛稼軒也有憐惜紅顏的柔情一面。

“她”從何處來?

豪放派詞人辛棄疾

瞭解了“他”的古代用法,我們閱讀古代文學作品時就要注意了,不要想當然的把“他”都當作男性。

既然古代在人稱代詞上不分男女,那我們現在使用的“她”是從何而來的呢?

這就要從五四新文化運動說起,我們要提起一個人,這個人在文化界很有名,叫做劉半農。

“她”從何處來?

劉半農先生

都說民國多大師,不服還真不行,這位劉半農先生就是一位全才式的大師人物。他一個人竟然對文學、漢字、語音、翻譯、教育、戲曲、樂律、攝影等諸領域都頗有研究和建樹,是北大著名教授。

但我認為半農先生最大的成就,乃是其做為啟蒙者,和陳獨秀、魯迅、胡適等並肩戰鬥,一起掀開了那場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並因此而為世人所銘記。

“她”這個字,就是劉半農先生在新文化運動中所創造的。

在《她字問題》中,劉半農這樣說:

一、中國文字中,要不要有一個第三位陰性代詞?

二、如其要的,我們能不能就用‘她’字。

我在這裡說“創造”,可能有些人不服氣,“她”字古亦有之,怎麼能算創造呢?

我說一下理由。

在中國古代,確實存在“她”這個字,但極為生僻,早已廢棄不用。而且“她”的古音不念“ta”,而念“jie”,不錯,正與“姐姐”的“姐”同音。

而“姐”字的最早意思也和後來不一樣,指的是母親,“她”其實就是在“姐”早期的異體字,此外還有另兩個字“毑、媎”,都念“jie”,意思都是指的母親。

而現在,除了半農先生再創造出來的“她”字,和異化成女兄的“姐”字,鬼知道“毑、媎”是什麼東東?

所以,“她”可以算借用,但本質上仍然是創造,古字“她”本來是一個死字,如果“她”不被劉半農所選擇,那“她”和“毑、媎”一樣,早就被埋在歷史的廢墟中了。

半農先生自己也曾這樣說:

要是這個符號是從前沒有的,就算我們造的;若是從前有的,現在卻不甚習用,變作廢字了,就算我們借的。

可以看出來,劉半農創造這個字的時候,是根本不在意這個字形是否存在的,最多,只能算撞車。

劉半農為何要創造“她”字呢,這是因為白話文運動的需要,其中最直接的,是對西方文學翻譯的需要。

因為中文裡面沒有和英文“She”對應的漢字,在做翻譯的時候,“She”只好譯成“他女”,“那女的”,十分囉嗦和彆扭。

在五四之前,就有人開始借用“伊”來指代第三人稱女性,一度很流行,比如,魯迅早期不少作品中都是這樣。而當劉半農創造出“她”這個字後,很快轟動全國,文化界議論紛紛,褒貶不一。

守舊派文人當然要反對,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反對一切新文化,不足為奇。但有意思的是,這個“她”字也觸動了一些女權主義者的神經。

這是因為——“他”成了男性特指,“他”是“人”字旁,而女性特指的“她”是“女”字旁,這豈不是在罵女性不是人?或者說,是不具備真正人格的男權社會的附屬物?

他們甚至建議,為了公平起見,“他”也要改成男字旁,就像這個樣子:“男也”。

這在今天看來啼笑皆非的事情,在當時還真是爭得臉紅脖子粗。

朱自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生動的記載了一些文化界爭論的情形,讀來十分有趣,我們節選一段。

……

一位女教師立起來了。大家都傾耳以待,因為這是她們的切身問題,必有一番精當之論!她說話快極了,我聽到的警句只是,“歷來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駁道,“‘好’字豈不是‘女’ 字旁麼?”大家都大笑了,在這大笑之中。忽有蒼老的聲音:“我看‘他’字譬如我們普通人坐三等車;‘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請她們坐二等車,有什麼不好呢?”這回真鬨堂了,有幾個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淚幾乎要出來;真是所謂“笑中有淚”了……

但無論多少人反對,劉半農都不改初心,半農先生正像一位慈愛而勇敢的父親一樣,一直為“她”遮風擋雨,呵護“她”的成長。

除了在媒體上為“她”發聲辯護,1920年,劉半農還為“她”寫了一首詩,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這是第一次有人在文學作品中正式使用“她”字,就是從這首詩開始,人們認識到了“她”的魅力。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的頭髮,

教我如何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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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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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遊。

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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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樹在冷風裡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整首詩形式工整而言語生動,這其中最曼妙的一個字,就是“她”了。“她”給讀者帶來無限的遐思,至於“她”是誰?或者“她”指的是什麼?可能只有作者自己知道,但“她”所代表的美好與可愛,卻能感染到每一個人。

經過趙元任先生譜曲後,這首詩流傳更廣,成為中國現代詩歌中的一個重要經典。

“她”從何處來?

最終,女性第三人稱代詞“她”風行全國,將最有力的競爭者“伊”淘汰,成了文藝界的寵兒。“伊”的失敗在於,雖然這個字很古雅,但不太符合人們的口語習慣,遠沒有“她”直觀和方便。

時至今日,我們早已離不開“她”,“她”是如此自然的融入我們的文化和生活,好像亙古存在一樣。這迫使我們思考一件事情,“文化”的本質是什麼?我認為,就是群體性的接受與習慣而已,某樣事物,存在一個人的頭腦中,我們可以稱為思想和理念,如果這樣事物被很多人所接受,就形成了文化。

第二個要思考的,就是“方便”的力量。如果一件事物的出現,能給人們帶來極大的方便,那麼這樣事物就會擁有強大的生命力。比如“她”字,雖然來自一位學者的倡議,但這位學者並不擁有強迫人們使用的權力,這個字的不脛而走,是因為“她”彌補了中國語言上的一個空缺,給大家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方便。類似的語言文化上的例子還有白話文、漢語拼音、標點符號、簡體字等,這些都是我們文化中偉大的再創造。

還有一點要說一說,文化就像有機體,它會吐故納新,自我演化,拒絕改變的文化叫做“教條”,墮入“教條”的文化如同失去新陳代謝能力的有機體,終不免歸於死亡與朽腐。而勇於打破教條,善於探索創新,敢於接受他山之石,這樣的文化,才是有生命力的文化。

以上就是“她”的故事,和“她”帶給我的思考,你怎麼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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