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o殘局調查:多地已放棄運營,車沒人管也沒人騎,供應商無處追債

每經記者 李少婷 攝影報道 每經編輯 張海妮

2018年春節前,不顧律師的勸阻,老陶(化名)簽下了ofo的合同。

從事建材行業二十餘年,老陶的公司在北京市負面產業清單的壓力下極力轉型。地處郊區相對偏僻的位置,老陶一時想不出其他的業務來養活公司裡的兄弟,而順義地區規模宏大的維修倉和滿街的小黃車讓老陶相信,與ofo合作的前途是光明的。

萬萬沒想到,要債之路會如此坎坷。無財產可供執行——法院給ofo開具了“植物人”狀態證明,一封封執行裁定書堆在ofo門外,累積了厚厚一摞,掩埋了明星企業的往日光輝。

幾十億規模的押金和供應商欠款,把ofo的出路擋得嚴嚴實實。三年前,ofo創始人戴威無法確定每天有多少投資者攜款而來,現在他可能無時無刻不在祈禱有人來施以援手。

留給ofo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於近期走訪全國10個主要城市發現,ofo在多地已經放棄了運營,由於車輛損壞嚴重,面臨著無人問津的窘境,同時隨著監管部門對共享單車管控趨嚴,ofo被動出局或在所難免。

現如今,最不願看到ofo就此落幕的可能是供應商:ofo創始團隊各謀出路,要不回押金的消費者尚可“貼錢換購”,但被拖欠款項的供應商們面臨著無處索賠的局面,連鎖反應甚至使得一些企業生計堪憂。

資本加碼、大肆擴張、一地雞毛……ofo從一無所有走到一呼百應,又落得千夫所指,ofo如今的敗局被解讀為裹挾在資本遊戲中的理想主義者無力抵抗,戴威亦被塑造為孤膽英雄。然而,一些受到牽連的供應商指責ofo喪失了商業基本道德——誠信。從法律上,ofo的創始人可以再做一家公司,但其給供應鏈所帶來的影響如蝴蝶效應波及深遠,這被批評為“非常沒有道德底線”。

確實,共享經濟和互聯網模式獲得商業信任的難度越來越大,但ofo帶來的傷疤和殘局很快將被一個個新經濟風口淹沒。來自傳統產業鏈的供應商感嘆:“這一次輪到的是ofo,下一次就不知道輪到的是誰了。”

危機一週年:夏天沒有帶來好消息

翻看近期與ofo相關的裁判文書,“以調解方式結案”是大多數供應商與ofo的訴訟結局。但調解並不意味著問題的解決,在無財產可供執行的條件下,供應商無處追債,拿不到錢,只好選擇省點時間。

“他們(ofo)那邊法務直接說了,來法院就跟家常便飯似的,沒事遛個彎就去了。”梁秋(化名)與ofo合作超過兩年,被拖欠合同款30餘萬元,見證了ofo從初露鋒芒到急速擴張的輝煌時期,此前一直合作愉快,直到2018年春季,“栽”在了ofo三週年活動的採購上。

如果普通創業公司的生長軌跡是和緩的小山坡,ofo可能畫出了喜馬拉雅的走勢,以“前無古人”形容不算過分。2015年6月6日,ofo在北大校園內迎來了第一個共享單車用戶,司慶日由此確定。28個月後,ofo宣佈日訂單破3200萬,成為僅次於阿里巴巴的中國第二大的交易平臺。

“1991年(出生)的能做到這份兒上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戴威屬於成熟的年輕人,他身上有股上進青年理想主義的勁兒。”依照爆款文章的標籤,大江(化名)是被戴威甩在身後的同輩年輕人,他與ofo合作兩年有餘,出於好感和信任,在沒能拿到2017年底合同回款的情況下,大江又加入了ofo三週年活動供應商的隊伍,結果兩份合同都打了水漂。

三週年慶典,就像是ofo人最後的狂歡。梁秋的公司為競標成功,將利潤點壓得很低,大江也在三週年活動上遭遇了“蠻厲害的”砍價。

這不太像ofo的行事風格。此前的ofo是個爽快的合作伙伴,只要產品質量合格,ofo會立刻回款,即使滴滴入駐後財務流程長了些,但當時拖欠的事情並不常見。哪怕是2017年底,ofo資金鍊緊張的傳聞第一次出現時,老陶還收到了ofo給出的比市場價高出超過10%的合作協議,相較於同期ofo“友商”的合作邀約,ofo實在是個大方的合作伙伴。

可以推測,命運的轉折點發生在2018年初夏。2018年3月中旬,ofo宣佈已完成E2-1輪融資8.66億美元,但卻是少見的抵押融資;沒過多久,摩拜單車被美團收購,共享單車的戰爭鳴金收兵;初夏之時,以“讓世界沒有陌生的角落”為理想的ofo開始在海外市場撤退……

彼時,梁秋聽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但與ofo約定的90天的賬期還沒到,只能乾瞪眼看著,直到ofo付不出錢來。2018年秋天,ofo採購部的對接人離職,ofo的一位財務人員找梁秋的公司來商談,先是提出以原款項一折的價格立刻付款,後又提出以月卡抵扣或債轉股的還款方式。

“我們聽了這三個條件,哪個都不願意接受,覺得太欺負人了,後來就想,算了,直接起訴吧。”去年秋天,梁秋加入日漸龐大的供應商起訴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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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供應商“發動員工不要退押金”

去年5月ofo發起以盈利為目標的“V計劃”,如今標誌仍在ofo北京總部的落地窗上貼著,被日光曬得褪色泛白。Loft風格的辦公室滿是醒目的黃色,標誌性車輪造型和連接兩層的滑梯還在,只是少了人氣。

“V計劃”發起兩個月後,《每日經濟新聞》曾獨家報道ofo智能鎖物聯網通信服務商將300萬輛小黃車陸續“停止服務”,理由是ofo未能支付已拖欠半年的款項。此前市場上一直有ofo拖欠貨款的消息傳來,但公開採取強硬對抗措施的,這是頭一個。

“V計劃”發起四個月後,盈利點沒到,危機徹底爆發。上海鳳凰公告子公司已起訴ofo運營方,第三方平臺數據顯示用戶關於ofo退押金的投訴激增。2018年底時,《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實探11座城市中的ofo辦公室,發現不少城市出現了搬遷辦公室的情況,甚至一些城市確實出現了“人去樓空”的現象。

只收到5個月租金的老陶坐不住了。“9月份才給我們8月份的錢,費了半天勁才要到,我們就覺得這公司是不是已經很危險了,他們跟我們對接的人也總換。”去年10月,老陶開始和ofo談“退倉”的事情,次月,ofo在老陶處租的維修倉徹底關閉。

遠在寧夏的再生資源公司,對核心“戰場”急速惡化的情況瞭解不多,老於(化名)在危機爆發前後中標了ofo西北地區的報廢車輛處理業務,交了30萬元保證金,以低於廢鐵的價格接收ofo在西北區域的報廢車輛,但實際“只收到了一點點”。

在上海承包了ofo運維環節工作的老劉(化名)去年10月提起了對ofo的訴訟,ofo方面承諾在今年3月份先還一部分錢給老劉。“沒給我,就一直拖到現在。”老劉本以為,春天來了後,騎行高峰期到來,ofo也許能“死灰復燃”。

四週年,沒有人為ofo慶賀。ofo官方微信公眾平臺以月更的頻率發出“還活著”的訊息,最近一篇停留在5月20日,藉著“民間情人節”推廣APP中的“折扣商城”,加油聲在評論區迴響。

供應商的心情更復雜。和ofo的生意黃了,老陶不知道公司還能怎麼轉型,或許ofo還沒倒閉,他這家沒有主業支撐的公司會先趴下。“ofo這公司也挺大的,咱們也沒想到突然間、一夜之間……”

“我們這些供應商肯定都希望它好,但是感覺它好不起來了。”老劉在聽到ofo的債務規模後,再次降低了讓ofo分期還款的期待。

只要ofo有風吹草動,梁秋都十分關注。“我沒事的時候還發動一下員工不要退押金,給它吧……你還是給他們(ofo)寫好點吧,寫好點可能還能起死回生,我們還都有點戲。”梁秋對記者說。

梁秋可能是最積極的供應商了。“我確實還真心挺想幫他們,也想為自己摟回點錢來,但是發現真的不行。”今年春節前後,她試圖為ofo拉來一些廣告商,但對方覺得ofo的形象已經太負面了,不願意投。梁秋還想過在ofo平臺上賣賣東西,但ofo公眾號賣“三無蜂蜜”被群嘲後,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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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o北京總部辦公室內的"V計劃"標誌

只剩道德拷問:資本遊戲和經濟學原理沒教過的是什麼?

光榮與夢想屬於ofo的老員工。“可能是這麼多年的工作經歷中最不捨的一段吧。”一位ofo老員工說,ofo對自己而言更多意味著一份情懷,最懷念ofo的團隊氛圍,不捨一起戰鬥過的同事。

ofo的供應商們不算局內人,也不是局外人。往日的榮光裡沒有供應商的姓名,但往後的殘局中,供應商卻被迫參與。

“收回來我們就去團建,收不回來就不去了。”從事文化創意產業的大江,在ofo這單生意上損失的是時間和人力,以年輕人的性格,ofo已經翻篇了,“我們現在都是笑談,跟客戶說我們的客戶還有ofo,就是自嘲嘛”。

同屬文化創意產業,林雙(化名)笑不出來,ofo合計拖欠了百萬元的合同款。“ofo是單方欠款,上游已經全部支付完畢,它現在欠的錢是我們公司自己墊付的,我們也是創業企業,本來現金流就挺緊的,它直接影響我們的銀行信貸……我要從一千多萬的流水裡才能扒拉著把這一點坑給填掉。”

四年時間衝高又跌入谷底,供應商和ofo都沒有前車之鑑。資本的角力、戴威的性格……對於ofo失敗的原因,同為創業者,林雙也曾與ofo高管交流過,“沒趕上好時候”是對方的答案——滴滴、美團都成功了,ofo不是那個幸運兒。

林雙完全理解戴威想把企業做成一家影響力廣泛的企業,但在財務風險控制上,則完全不能夠贊同。“從法律上,ofo的創始人可以逃脫,他可以重新再做一家公司,但是給供應鏈所帶來的直接和間接的損失和影響,像蝴蝶效應一樣,這是非常沒有道德底線的事情。”

老陶不懂資本的遊戲,他沒想到遊戲還能這樣玩,把不相干的人都拉下水。他不贊同“給ofo一點時間和空間”這類說法,因為在他看來,這不是A面和B面的問題,這是商業道德的本質問題。

“創業磕磕絆絆那是肯定的。但是你首先得有信念。你在創立企業的時候,至少得有一個盈利點。不能說這東西沒有盈利,就拼命地去擴張,拼命地去投,那你是不是不負責任?”老陶認為,ofo沒有經過市場錘鍊,對商業道德體悟太少,而這是多麼高深的經濟原理都沒有強調過的。

熱愛給人以勇氣和做夢的天真,道德則約束膨脹的夢想,使其不至於在失速後傷害太多人。一路狂奔,ofo的氣球吹大了,欣喜之中,“嘭”的一聲,氣球雖然沒炸,但卻急劇地癟了。

“ofo是一種現象。”老陶和林雙不想給ofo寬容,因為ofo消失了,還會有下一個:急功近利的創業者,不是奔著做一家好企業,而是奔著資本。這一次輪到的是ofo,下一次不知道輪到的是誰。

殘喘花招百出:近百億的電商生意能拯救誰?

按照目前的退款速度,有計算稱ofo需要12年才能完成押金退還,這還不包括仍在堆積的供應商欠款。但記者探訪ofo北京總部辦公室發現,仍有人前來面試。在無人願意接盤的狀態下,ofo靠什麼支撐?

坐擁巨大的流量入口,ofo將目光投向了電商業務。2019年3月,ofo上線“折扣商城”,為用戶提供押金轉為“金幣”的選項,不過在折扣商城買東西,需要金幣+人民幣一起下單,除了近期推出的“ofo用戶專享金幣超值兌”活動涉及的7項商品外,人民幣所佔的比例明顯高於金幣比例。

這不失為一個ofo和電商雙贏的好項目,如果用戶不介意將原計劃在其他電商平臺消費的產品遷移到ofo APP的電商平臺,這就是個三贏的項目。不過,誰的贏面最大呢?

做個簡單的計算就清晰了。按照目前社交平臺上用戶的退押金排隊界面截圖,仍有超過1600萬用戶未獲押金退款。以1600萬做保守計算,謹慎估計用戶的押金都是99元,則ofo目前尚未退還的押金規模為15.84億元。如果所有退押金的用戶都購買了“折扣商城”中的“心相印竹π抽紙15包”商品,那麼ofo就消納了15.84億元押金,同時電商獲得81.12億元收入流水。這一成績,在電商平臺領域內,實屬不凡。

這麼一大筆生意,ofo送給了誰?就ofo客戶端披露的信息,電商平臺已正式命名為“小鹿有貨”,運營方北京飛特二四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飛特二四,7月16日後更名為北京歐麥蒂邇科技有限公司,小鹿有貨店鋪信息介紹中尚未變更,本文仍沿用原名稱)。而種種跡象表明,飛特二四與ofo的創始團隊及運營方有著密切的聯繫。

工商信息顯示,飛特二四成立於2015年7月,其2016年年報顯示,戴威、楊品傑,以及北京拜克洛克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拜克洛克)入資飛特二四。按照出資比例,拜克洛克佔比77.78%,戴威與楊品傑各佔7.78%。在2017年年報中,與ofo有明顯關聯的股東僅剩楊品傑,實際出資比例為75%。

而今,飛特二四的出資人信息中已經沒有了ofo運營方及創始團隊,其由北京質響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質響科技)全資持有。此前多家媒體報道稱,質響科技與ofo此前涉及的區塊鏈項目GSELab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GSENetwork的第三方招聘頁面介紹其工商信息時顯示為質響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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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中國電子大廈的飛特二四廢棄辦公室,與ofo總部只有一街之隔

緘默的ofo:外界信任與耐心幾乎耗盡

“瞭解這個能怎麼樣?”不論是ofo老員工還是供應商,在接受採訪前不少人都問了同樣的問題。關於ofo的一切,似乎正在被封存,生或是死,關心的人越來越少。

如果去年底是戰略性主動收縮,那如今ofo的被動局面已經不僅來自於市場的選擇,在越來越強調高效率管理的背景下,監管方正主動作為,規範市場秩序。

7月初,《每日經濟新聞》再度探訪10個主要城市中的ofo運營現狀:除深圳市場及北京總部尚能找到仍在運轉的辦公場所外,記者在杭州、武漢、西安、成都、濟南、上海、廣州、南京均未找到ofo在當地的辦公室及負責人,沒有錢進行維修和置換的小黃車正被逐步清理,被動退出市場。

與ofo市場情況不相稱的是,小鹿有貨似乎生機勃勃。ofo客戶端顯示,除了餘額充值(ofo已經以149元餘額充值取代了押金業務),如今周卡、月卡等騎行卡的售賣都由小鹿有貨來代理。

小鹿有貨還在“進化”,此前專注為消化用戶押金服務,近來卻有向“微商”發展的趨勢。在ofo客戶端,小鹿有貨“分銷員推廣計劃”正在招募分銷員。

小鹿有貨與ofo目前是否還存在關聯關係?二者之間的合作協議有何背景條件?記者向ofo方面發去採訪函但未獲回應,記者於是撥打飛特二四公開電話,在介紹身份後電話被掛斷。

飛特二四在第三方招聘平臺披露的辦公地點已無人打理,但牆上還留有業務印記,是一個個靚麗的市場“風口”項目:在線博彩、區塊鏈ICO、Scooter(電動滑板)項目等。此外,這一辦公室內留有多處與ofo相關的信息:一個快遞箱,收件方是ofo小黃車;掉落在會議室地板上的便籤有“ofo學院”的字樣;前臺桌面上有慶祝ofo進駐20個國家的英文宣傳紙……

“即使不破產,ofo現在也跟破產沒有什麼兩樣。”林雙的評論也代表了大多數關注者的想法。從同情到聲討,外界很難知道刻意低調的ofo在做什麼。《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向ofo方面發去採訪函,並多次表達希望能夠了解ofo現狀的採訪訴求,但ofo方面最終仍選擇不予回覆。

高歌猛進時與市場和用戶頻繁溝通,享受萬眾矚目的成功,身負鉅額債務時轉而緘口不言,漠視四方關切的問候。尚不成熟的孩子選擇倔強,對自己闖下的禍事閃避不及,但卻忘了這份榮光曾是千萬人賦予的,它的困境亦牽動著千萬人。而外界的信任和耐心來自於坦誠溝通,很顯然,ofo沒有做到這一點。

ofo殘局調查:多地已放棄運營,車沒人管也沒人騎,供應商無處追債

飛特二四位於中國電子大廈的廢棄辦公室的玻璃牆上寫著博彩和區塊鏈項目構想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每日經濟新聞】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發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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