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1919年,卡夫卡與戀人尤莉·沃裡採克訂婚,同年他寫下給父親的長信《致父親》。在這封信裡,卡夫卡發自肺腑地闡述他對父親的看法以及他畏懼父親的原因。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卡夫卡父親


卡夫卡最終也沒有將這封長信寄給父親,他一生創作無數,父子衝突是他作品中不可迴避的主題。在他所有作品中對父親與他的父子關係隱喻最深刻的,就是他在1912年創作的短篇小說《判決》。

01 深藏愛與痛的父子關係

短篇小說《判決》主要講述了一個即將結婚的年輕商人格奧爾格,在與父親商量是否將自己結婚的事告訴遠方的一個朋友的故事。父子倆因為“格奧爾格到底有沒有這樣一位朋友”而大吵一架,最終兒子在父親的“判決”中,跳水溺亡的故事。

卡夫卡的作品都具有很強的自傳性,如果不瞭解卡夫卡創作時的生活背景尤其是家庭背景,恐怕就難以和作家產生共鳴,理解其在作品中所傳達的情感。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童年時期的卡夫卡


卡夫卡是一名猶太裔捷克德語作家,他生活的時代正是二戰時期,社會環境因戰爭動盪不安。不過相比於令人惶惶難安的社會環境,家庭生活對於卡夫卡的影響更為深遠,而在家庭成員中,又尤其以父親赫爾曼對他的影響最為巨大,可以說卡夫卡精神上的壓抑和痛苦大部分是來自於父親。

赫爾曼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猶太商人,他身強體壯、事業成功、家庭美滿、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就算是放在現在,赫爾曼都是世俗評判標準中的成功人士。

卡夫卡是赫爾曼唯一的兒子,在卡夫卡很小的時候,赫爾曼就對他寄予厚望。他希望卡夫卡能像自己一樣,頭腦聰明、工作穩定、有一定社會地位。

雖然卡夫卡從小醉心於文學,大學期間卻聽從赫爾曼的要求,轉為修習法律。畢業後他就職於一家工傷事故保險公司,收入穩定,儘管他本人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但這卻是赫爾曼所期待的。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卡夫卡在學業、工作上的選擇上處處順從赫爾曼,試圖成為令赫爾曼滿意的兒子。但是卡夫卡天性中的憂鬱、敏感和怯懦,不可避免地讓強勢的赫爾曼感到憤怒和失望。

父子兩人經常陷入爭執中,赫爾曼指責卡夫卡太過冷漠、孤僻,他為家庭為卡夫卡付出那麼多,卡夫卡卻不領情不和自己親近。而卡夫卡也在《致父親》中表達了對赫爾曼專橫和強權的不滿。

無論是現實生活上還是精神生活上,卡夫卡都在和父親抗爭。他雖然畢業後按照父親的意願找了一份穩定體面、報酬豐厚的工作,同時在他空閒的時候,他也堅持寫作。

他將寫作視為自我排解的方式,寫作對他而言更多是個人意義上的。所以他留下遺言給好友,希望在他去世後,好友能將他所有的稿件焚燬。

在精神生活上,卡夫卡堅定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保持自己的理智,父親的強勢並沒有泯滅他的人格。他思考周圍的的人與事,審視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儘管他在外物的追求上處處受父親限制,但是他打造了屬於自己的精神王國。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卡夫卡一生為圍繞赫爾曼和他的父子衝突進行過很多創作,除了最具代表性的《判決》和《致父親》外,還有《變形記》中冷漠粗魯對格里高夫造成強大心理壓迫的父親,以及具有一定隱喻意義的《在流放地》,在對時代罪責問題進行思考之餘,似乎也有以令人望而生畏的殺人機器來隱喻父親的強制專制令卡夫卡感到畏懼之意。

《判決》一文,篇幅短小寓意深刻,主題層次豐富多樣,“父子衝突”則是其中表達最明顯的主題。

02 愛與恨的矛盾糾葛,對父權的反叛與負罪意識

父子衝突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傳統母題,以兒子為代表的新生進步力量與以父親為代表的落後陳舊力量相沖突,兩方力量在矛盾衝突中對自身重新審視、定位最終形成新的力量平衡,這就是父子衝突的藝術魅力。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不過東西方父子衝突命題的側重點各有不同,東方受父慈子孝的傳統家庭倫理觀念影響,在父子衝突中兒子對父親的情感偏向主要表現為順服、恪守或屈從,父子衝突的結果往往是父方勝利,兒子對父親表現出“尊父”情結。

而西方則深受個人本位的觀念影響,強調個人的利益與價值。因此在父子衝突中,衝突的結果大多是父方失敗,子方勝利,以精神弒父的方式傳達西方追求自由平等的反叛精神。

比如莎士比亞的經典著作《李爾王》就展現了西方精神弒父的主題,李爾王退位後,被大女兒和二女兒趕出了家門。最終最不受寵的小女兒前來救他卻被殺害,李爾王傷心欲絕最終也死在小女兒身邊。作品以李爾王王權和父權的沒落和被放逐,實現了對父權的反叛。

但是在卡夫卡作品中的“弒父”主題與西方作品中常見的“弒父”主題有所不同,這具體表現為主角無法真正擺脫父親權威影響的無力感與宿命感,同時還有因精神弒父而產生愧疚感和罪惡感。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格奧爾格對父親心存敬愛,但是因為父親在商場上的獨斷專行,阻礙格奧爾格有所作為,他心裡一直有取代父親的念頭。格奧爾格母親去世後,父親的對格奧爾格的干擾才有所收斂,格奧爾格得以在生意場上施展抱負,頗有“春風得意”之感。

就在格奧爾格以為自己擺脫父親鉗制時,和父親的激烈爭吵中,他才意識到“父親仍然是個巨人”,他心裡在期盼著“讓他倒下,摔得稀爛”時,父親不僅沒有倒下,反而向格奧爾格宣佈,“我始終比你強壯地多”。

格奧爾格進行精神弒父,卻以失敗告終,父親就算老態龍鍾,但是對於格奧爾格來說依然是無法超越無法擺脫的存在,這似乎喻示了卡夫卡眼裡的赫爾曼。

卡夫卡一生未婚,三十多歲也還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一生都無法擺脫家庭尤其是父親的影響。在《致父親》中,他坦承“我的寫作和婚姻都圍繞著你,情況最佳時也還不自由”,他希望通過婚姻獲得與父親平等溝通的機會,但現實卻不盡人意。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當卡夫卡將慎重考慮的女孩帶到父親面前,向父親說明自己要結婚的意願時,父親卻稱卡夫卡是因為女孩穿了漂亮的襯衣,受女孩勾引才產生的結婚的想法。

赫爾曼這樣惡意的猜測給卡夫卡帶來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在父親的反對下,最終他的訂婚打算不了了之。

卡夫卡對父親的感情是矛盾複雜的他的感情和格奧爾格是相通的,他既期望父親能“倒下,摔得稀爛”,將父親視為“滑稽演員”,同時他對父親又愛又懼,在格奧爾格跳下橋前,他說道“親愛的雙親,我一直都是愛你們的”。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格奧爾格想擺脫、取代父親,他給父親蓋上被子試圖“埋葬”父親時,父親卻一腳踢開被子,對他大發雷霆。

父親在怒氣之中斥責格奧爾格是個“魔鬼”,判決他立刻“溺死”,格奧爾格沒有猶豫地照做。格奧爾格對父親的反叛與父親對格奧爾格的判決透露強烈的負罪與懲罰的氣息,從此處我們似乎得以窺視一些卡夫卡內心的矛盾和掙扎。

03 反抗與獲罪,卡夫卡觀察世界悖謬的思維方式

卡夫卡對父親強權的反叛從來沒有停止過,但他每一次反叛都會帶來心靈上的反撲,發洩完對父親的不滿後,他又會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之中,這種自責和愧疚又會讓他對父親不斷妥協同時加大對父親的畏懼。

《判決》中格奧爾格本可在結婚後和妻子住在新房,遠離父親的視線不再受父親鉗制,但是當他看到父親獨居的現狀時,心裡愧意頓生,他立刻提議讓父親搬進自己的新家。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當格奧爾格和父親爭執,想譏諷父親時,但是由於對父親的愧疚和敬畏,讓他除了憤怒之外說不出其他輕浮不著調的話,表達不滿和反抗也是嚴肅而沉靜的。

之所以如此,這是卡夫卡的猶太家庭背景和他所受的歐洲文明教育相沖突的結果。

卡夫卡出生於猶太家庭,猶太人家庭將父親視作一家之主,男人有賺錢養家和教育子女的責任,夫權結構明顯,卡夫卡父親赫爾曼在家庭中就具有絕對的權威和話語權。

卡夫卡曾經寫下一段自己和父親的回憶,在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因為半夜醒來,就被父親從床上拽起來放到陽臺上,他既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這麼做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是父親的權威不可質疑在那時在卡夫卡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陰影。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卡夫卡博物館


“你是我衡量萬物的尺度”卡夫卡在《致父親》中如是說。受猶太文化影響,卡夫卡對家庭、對親人飽含深沉的愛意,赫爾曼體格強壯,生命意志強大,他作為家庭中權威地位的人物,自然而然成為憂鬱柔弱的卡夫卡崇拜的對象。

但是父親如暴君一樣的行徑卻是令卡夫卡所不滿的,卡夫卡從小受歐洲價值觀的薰染,在歐洲的價值體系中,個人本位佔據核心地位,強調個人的獨立、自由和平等。

無論在《判決》還是在《變形記》中,都可以看出卡夫卡對家庭的愛和依賴,對家庭倫理、父子衝突近乎執念的迷戀。

當《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變形成醜陋的大甲蟲後,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生計問題。當父親粗暴地對待他時,他想的是怎樣死去可以為家人減少負擔。在《判決》中也是如此,在格奧爾格在跳下大橋前對雙親深情表白,對於父親的判責罵和判決他沒有怨言,臨死前也是表白對雙親的熱愛。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變形記


對於婚姻,他渴望又恐懼,婚姻能夠給他帶來自由,讓他和父親處在同一話語權的地位。但是卡夫卡試圖實現的是在兒子的位置尋求和父親平等的權力,也就是說他想要自己還是兒子時擺脫父權的壓迫。

一旦選擇結婚,他就會從兒子變為父親,那麼這也就意味著卡夫卡失去了作為兒子的身份,過去事實既成再也無法改變。但是眼前的現實是,他處在兒子的位置並不能和父親平視,父強子弱的情境不可避免。

卡夫卡在這種悖謬中陷入希望、恐懼和困惑,在他創作後期,他的這種情緒甚至影響了他對周圍事物的看法。在他的作品中,彷彿有一股籠罩在社會生活之上的神秘力量,這股力量無法擺脫,越是反抗卻越證明了反抗者本身的罪行。


《判決》:父子衝突下,卡夫卡精神弒父的罪與罰

卡夫卡雕塑

在《訴訟》中,主角約瑟夫K被無緣無故逮捕,儘管他怎麼樣為自己開脫,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是最終他意識到正是自己的反抗行為成為自己被審判的罪行佐證。

這正像赫爾曼之於卡夫卡,在卡夫卡眼裡,赫爾曼有著“上帝”一樣的無法抗拒的權威,但是卡夫卡對自由平等的渴望讓他有意無意地對來自父親的權威做出反抗,每每事後,他又會陷入內疚和恐懼中。

格奧爾格跳下大橋,遵從父親的判決將自己溺入水中。在這場精神弒父中,格奧爾格在父權面前的無力、恐懼和深情,讓我們似乎看到了卡夫卡對於父親赫爾曼的矛盾掙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