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静静站在亲人的坟墓旁,倾听风与空气的流动,你会听到地下喃喃的呼唤。”
——梁鸿
每年清明去墓地是梁鸿生命里最基本的内容之一。曾经她的父亲带着她和姊妹几个上坟,有时她们会去读那些掩在荒草中的墓碑,父亲会讲墓碑下的他是谁,经历了什么,有怎样的故事,他的家人现在又如何,都到了什么地方。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个冬天,梁鸿去墓地看父亲。“我听见很多声音,模糊不清,却又迫切热烈,它们被阻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只能在幽暗国度内部回荡。我想写出这些声音,我想让他们彼此也能听到。我想让他们陪伴父亲。我想让这片墓地拥有更真实的空间,让人们看到、听到并且传颂下去。”
这是她写小说《四象》最初的冲动。
《四象》首发于《花城》杂志2019年第5期
经过历时两年半的创作,《四象》首发于《花城》杂志2019年第5期,近日由花城出版社推出单行本。这是梁鸿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在新的故事里,梁庄与吴镇依然存在,但它们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地方背景。更重要的是,梁鸿建构出了一个活着与死去,地上与地下,历史与现在交织相连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穰县的高考状元韩孝先在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回到梁庄,在河坡放羊时被坟园埋了四天,不仅不死,反而能够通灵,与三个来自阴间的灵魂——运动中被处决的留洋武官韩立阁、八十年代被车撞死的女孩韩灵子、九十年代寿终正寝的基督教长老韩立挺共同生活。因为韩孝先能说中过去,预测未来,他被当地村民与大小领导奉为神明,争来抢去。
无论在《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还是《神圣家族》《梁光正的光》,梁鸿最看重的都是人,一个个平凡又扎实,纯粹又鲜活的生命。在《四象》里,即便是早已死去的人,是被遗忘的人,他们也依然有血有肉,能在自语中回望过去,在对话中参与现实,以一种荒诞又真实的方式再活一次。
小说更触碰到了当下的人,比如“空心人”——看见花不再感动,看见河却看不到远方,看见清淡的食物不感觉欣喜,身在雾霾里没察觉呼吸困难,被老板剥削却感不到痛苦,被领导辱骂却不觉得羞耻。文明的失序并非只是地下的呓语,也是地上的真实。
梁鸿坦言,《四象》是自己写作以来最有冲动却最压抑的一次书写,不仅是结构和语言的寻找,还想找到“亲人相逢”般的过去与现在、爱与痛的交织。4月9日,梁鸿就新作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她说,尽管坟地一片荒凉,尽管那下面的灵魂随着时间流逝注定被遗忘,但她还是希望通过文本,再一次赋予他们声音,赋予他们语言,赋予他们新的存在。因为,“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悲喜剧”。
对于生命,或者说对于灵魂,梁鸿有爱,有同情,有敬畏之心。
梁鸿
【对话】
澎湃新闻:为什么说《四象》是写作以来最有冲动却最压抑的一次书写?
梁鸿:冲动可能来自于在一个万籁俱静、生命荒芜的地方,看着被荒草淹没的坟头,看着已经被遗弃的墓碑,你突然感受到了声音。无数喃喃自语从地下涌了上来,就像突然冒出的灵感。你希望能听清那些声音,你希望能够赋予它们一种真正的声音的状态,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写作起点,打开了一个写作空间,就像打开了一个世界。
压抑则是,当冲动过后,你会发现写起来的难度非常大。比如你要想那些声音来自于谁?他为什么要说话?他与这个时代、这个村庄有什么关系?他如何与这个人世再一次发生联系?你需要琢磨它们逻辑上的可能性。
从另一个层面说,来自地下的声音是压抑已久的,是渴望被听到的。那种喃喃自语是我一直不愿放弃的感觉,这就特别考验对语言的把控能力。比如立阁、立挺、灵子的去世年龄都不一样,立阁在五十多岁时去世,立挺在九十多岁时去世,灵子在十几岁时去世,他们各自怎么说话,关注什么,为什么关注,都不一样。要用语调和语言形态本身来区分人物,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澎湃新闻:我想小说语言让这几个人物都“立”住了,读者完全可以通过自语和对话的内容、语调,来判断究竟是谁在说话。哪个人物在你的创作中最先出来?是怎么出来的?
梁鸿:我一开始想到喃喃自语的声音,立阁、立挺、灵子似乎就同时出来了,反而是孝先这个角色要稍微晚一点。
因为这三个来自地下的角色,其实是有基本原型的。我在《中国在梁庄》里稍微提到过韩立阁这个人,一个非常模糊的形象,可能只有200字左右的叙述,但这个形象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在上个世纪,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他被处决了。在我们村庄,韩立阁与韩立挺确实是堂兄弟,可能没那么亲,但有血缘关系在。后来韩立阁这一支在村庄里消失了,被历史淹没掉了,韩立挺那一支还是一个大家族,慢慢就到村庄外的各地去了。这里本身就有一段特别的缘起。而灵子,她的原型是我母亲坟墓边上的一个无名坟头,已经几乎是平的了,不注意的很容易就踩上去了。以前我父亲会说:“你别踩上去。”
所以,他们被遗弃、被忘记的形象其实一直在我心里,只是没找到安放的地方。当我想到坟地下的声音,他们马上就跳了出来,活了过来。我希望他们可以重新获得说话的权利,我希望那些被遗忘的生命能够再丰满一次。于是,渐渐地,他们模糊的形象愈加清晰,在故事里慢慢地生长。
澎湃新闻:孝先呢?他在这个故事里特别关键。因为他,阴间与阳间的对话有了可能。他又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么一个形象的存在。
梁鸿:我可能对精神偏执的人特别敏感,觉得他们意味着某种更本真的存在。当我想到三个来自地下的灵魂要有一个人领出来,很自然地就想到孝先。
一是,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看到地下的那三个灵魂,并跟着他们走;二是,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是一个充满激情、不受约束的人,是一个能完成高密度语言融合的人。我查过很多精神病患的资料,发现他们之中很多人思维活跃,智力发达,看似疯癫实则具有超常的敏锐。我想,一个在世俗生活里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的存在可能会昭示更具有价值的东西。
澎湃新闻:这四个人物和你写作时的内心世界有什么关联?
梁鸿:其实有点像一个人的四个面,甚至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四面。当然,我没有他们那种能力,但孝先的敏锐、立阁的改革之心、立挺的慈爱、灵子对大自然的亲近,我在自己身上多少能看到一些影子。
比如灵子,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一部分。我小时候就喜欢在河边转来转去。初三时写日记,我写“我是大自然的女儿”,真的。我热爱那种荒凉又繁茂的大自然场景,充满了生命力。你能感到生与死同在,你能感到人存在的丰富性。
近日,《四象》单行本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澎湃新闻:那对于“四象”,你是在创作的什么阶段想到的?书名叫《四象》,题记中也有来自《易传·系辞上传》的“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它让整篇小说的结构非常奇妙。
梁鸿:“四象”是我在创作的中间想到的,把它作为书名则更晚一点。一开始写的时候,只有四个人物是明确的。为什么是四个?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对那几个人物有特别的写作冲动。
后来在写的过程中,很自然写到了春夏秋冬。我在第一章第一节写到立阁看到绿狮子又扑过来,那是春天。我突然想到,在自然的轮回里,春天是万物起始,春夏秋冬也是从生到死的一个完整的过程。我这时才慢慢有意识地去做结构的塑造。实际上,小说还是先有人。
对我而言,大自然四季的变化是有特别烙印的。博士毕业时我一个师兄说你去重庆那教书,我说不去,因为那没有冬天,没有落叶,这是真话。我的很多作品会自然触及自然场景,它与我笔下的人物几乎总是同在的。
至于这个题记,坦白说一开始并没有往中国文化这里想。这本书的英文名我坚持用Four Images,就是因为最初我想的就是一个人的四种形象,四个层面。到后来我想到一个人的四个层面就是一个人的全部,它也符合中国文化里的世界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于是在题记中也放上了。作为一个引子也挺好的。
澎湃新闻:题记有两个,还有一个是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为美而死》。
梁鸿:《为美而死》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一首诗。在写《四象》时,我脑海中充满了那些来自地下的声音,突然就想到了诗中的:“就这样,像亲人在黑夜相逢/隔着坟墓,喋喋低语/直到苔藓封住我们的嘴唇/覆盖掉,我们的名字。”
不就是这样吗?哪怕苔藓封住我们的嘴唇,我们也要隔着坟墓去叙说,去讲述。
澎湃新闻:对这部小说,你作了反复的修改。改动最大的地方,或者说让你一再修改的地方是哪?
梁鸿:还是在赋予人物逻辑这块。比如孝先最初是怎么看到立阁、立挺和灵子的?孝先如何在给民众传道的同时和这三人说话的?如何既有大胆的想象又有内在的逻辑性,这是我在写作时反复去琢磨的地方。
再比如立阁的头后来被孝先打掉了,一开始我写到这里,立阁就没再出现。但我觉得不对,觉得我没完成这个人物。立阁是充满了复仇意念和顽强意志的那么一个人,他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就没了?这时候,他一直拿在手上的骷髅头就发挥了作用,他直接把骷髅头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澎湃新闻:我本来还以为这个骷髅头就是为了“换头”存在的。
梁鸿:不是,原来在一稿、二稿里,我都没想到,就是觉得立阁拿着一个骷髅头的形象很有意思。写到了第三稿,才有了“换头”这个细节。我当时觉得特别兴奋,因为我想到了契诃夫说过,如果在第一幕里出现一把枪,那么枪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不然这把枪是没用的。
而且在有了这个细节后,才有了立阁后来的带领诸阴魂冲破高墙,有了他最终救了孝先,完成自己的救赎。我也终于觉得,我完成了这个人物。
澎湃新闻:你前面说到,小说还是先有人。我发现你所有的作品,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都特别强调个体的生命经验。
梁鸿:对。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先有一个人的意象、一个人的状态或者一个人的场景,然后再慢慢去写。包括写梁庄,坦白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要写一个大村庄,我其实就是对里面的人感兴趣。我想了解他们都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然,最后呈现的东西肯定比一开始的设想要复杂一些。
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想写好都是艰难的。虚构是你要塑造一个大的故事框架,来折射或者体现你的某种意图。这时你要有想象力,想着这个故事框架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你的意图。而非虚构面对的是实有的事情,你该如何穿透它,如何围绕它身边的丝丝缕缕无数脉络找到某种存在的东西。它很考验人由表面穿透本质的能力。
我在生活中也很喜欢和人闲聊,比如回到老家,和每个人说说话。人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有内在的活力。你会觉得闲聊虽然粗粝,但的确是活着的感觉。
澎湃新闻:其实《四象》也在叙事中回望了中国近百年来的历程,而且是通过讲述个体生命困境的方式来做回望,比如立阁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经历。很多时候我们的历史叙事是很宏大的,个体的生命经验是非常容易被忽略的。
梁鸿:是的。我觉得历史实际上破碎于个人生活内部的。真正的历史是“对我而言,当它与我发生关系时,我的生活有了什么变化?”
比如我在《梁光正的光》里写梁光正,我当时有一个特别鲜明的观点,就是所谓的大历史对梁光正是不存在的。对梁光正而言,真正存在的是“他经历了什么”。同样是“文革”,一个村庄的人,有的人参与了,有的人没有。梁光正深度参与了一个政治发展,他的命运就不一样了。对他来说,历史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的。
所以我想说,历史是破碎于个人生活内部的。每个人的生活所折射出来的东西加在一起,那才是历史。你只抽象地去说某个历史时期发生了什么事,那对于文学而言,对个人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澎湃新闻:在开篇的阴间描写中,我们发现世界是颠倒的,但往后看到人世间的新世界,其实也是颠倒的。人在网络世界里确定自己,越来越空虚。有个人几十年没有出过家门,家里臭虫满地,垃圾成山,他活到七十几岁,就是不死。有个人一出门就死了。待在细菌堆里不会死,出门就死,不干活不死,一干活就死。
在小说里,关于当代人,你想表达什么?
梁鸿:其实我写这本书,不是为了写历史,我就是为了写当代,想写出当代人的一种精神状况。那既是整个社会的情绪状态,也是每个人的精神状态。
比如人们狂热地崇拜孝先,把他奉为上师,难道大家不明白孝先是一个“有问题”的人吗?大家明白,但每个人的内心是空虚的,他们渴望得到慰藉。而对于一个社会而言,我总觉得我们内部非常迷狂,好像有一种“情绪病”,人人都处于一种迷失之中。
说白了,大家都希望找到精神的慰藉,但同时对这个社会充满恐慌,找不到安全感。所以每个人都拼命去找各种“上师”。你说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难道我们不明白吗?但我们还是需要。因为整个社会处于一种空虚带来的混乱,混乱带来的荒诞,荒诞带来的暴虐。
我特别想表达当代人的精神状态——个体是什么状态、社会是什么状态,时代是什么状态,它们交杂在一起,互相“成就”,互相影响。我希望有一种寓意在里面。
澎湃新闻:小说还触及了死亡和遗忘的问题。当我合上小说时,马上想到一部动画电影,就是2017年的墨西哥动画片《寻梦环游记》。
梁鸿:是,我也看过这部电影。我觉得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为什么每年大家要回去给亲人上坟,在坟头放上亲人喜欢喝的酒、抽的烟、吃的菜,还甚至“碰一杯”。通过这样的方式,大家纪念自己的亲人。所谓的纪念,就是不忘掉。我想这是人类的共性,也是人类存在的基本底线。不管在哪种文化里,死去的亲人与生者同在,这是一种非常深沉又自然的感情。
我在后记里也写到,写这部小说最初的冲动来自我希望地下的声音能讲话,能让我父亲听到,他爱热闹。我希望他在地下能像在地上一样热闹,希望他在地下也可以过得很好,这是一种生命和情感的延续。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怎么对待死者,也是我们怎么对待生者。
澎湃新闻:很巧,小说写到了“庚子年历来都是个坎儿,要有大事发生。”但写作时根本想不到今年的疫情吧。在今年2月底的时候,你有过一个想法,就是有没有可能把这次因新冠肺炎去世的人都一个个写出来。包括他们的名字,多大年龄,住在哪里,什么工作,喜欢什么,家人有谁……你说:“一天天过去,看着死亡数字增加,感觉有些麻木,可怕的遗忘正在袭来。那些逝去的人,正在变为简单、枯燥和冰冷的数字。”
梁鸿:对。写《四象》时我都没想到2020是庚子年。那会儿怎么可能想到疫情呢,世界的一切都还是美好的样子。在这段时间出这本书,我觉得也挺有意义。因为它想让被遗忘的死者再次说话,让他们能够以鲜活、丰满的样子再活一次。我想,这是现在所有人、所有生者的愿望。
澎湃新闻:我看到你也参与发起了一个“2020摄影日记”项目,向最广泛的公众征集2020年1月至今拍摄的代表性图片和文字,记录自己在疫期的生活现场、家庭经历、真实思考。记录是不是也是对抗遗忘的一种方式,它们能比人长久。
梁鸿:是的。我一直觉得,个人无意识的表达反而是更珍贵的,在某种意义上更能细致、准确地反映某种时代的存在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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