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南瓜屋签约作者：顾晓海
“儿子，我床下有两双你的运动鞋，等你下次回家带走吧。”
因为北漂多年，我没有运动鞋放在爸妈家。当我听到老爸在电话里和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老爸会不会和奶奶一样，患上了老年痴呆？
于是，我开始以患老年痴呆的奶奶的患病特征来审视老爸，看看他是否有类似的特征，以便防治或应对。
奶奶当年的患病特征有：不认得家；忘记刚发生的事，却记得很久以前的事；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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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事，是显著的共性，但又不尽相同。
奶奶的健忘，往往是刚说完的事情，她就想不起来了。而老爸的健忘，更像是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也就是任凭别人怎么说，他依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干。
“别买馒头了，你昨天已经买了很多了......别买青菜了，你前天买的还没吃完，再买就放坏了......不是告诉你别用高压锅煮鸡蛋嘛......你有糖尿病，别买油条吃......”老妈总是不断地、反复地嘱咐着老爸，然而结果就是被当作了耳旁风。无奈，老妈在不断地嘱咐的同时，还给老爸写小纸条，并且都改用第一人称：高压锅上贴着“我不能用高压锅煮鸡蛋”，餐桌上写着“我有糖尿病，不能吃油条”......但是，这些办法依然没有效果，老爸依旧想怎么干还怎么干。于是老妈和我怀疑：这是老年痴呆，还是固执呢？
因为奶奶的亲妹妹也曾有大约两年的健忘，但两年后却恢复正常了，所以，我们对老爸也抱有着恢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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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变化，却令我们惊喜。
曾经许多年，奶奶和老爸是出了名的脾气大。
奶奶在变得健忘后不久，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不仅仅骂人、打人，当她脾气爆发时，完全有拆房子的气势。
然而老爸在开始变得健忘后不久，以前的火爆脾气反而没了，变得非常温和、安静，即便是情绪差的时候，也顶多叹气而已。这让我们忽然觉得老爸的这个变化特别可爱，希望他可以一直可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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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老爸的又一个变化，愁坏了老妈。
“你爸爸快气死了。”这是我在外地出差时接到老妈的moning call，听到的第一句话，语气充满委屈，声音颤抖，就快哭出来了：“你爸爸一下子买了十三双皮鞋，一摸一样的皮鞋，一看就是劣质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年一向节俭的老爸开始喜欢买东西，从乱买发展到爆买：据我不完全统计，老年人手机7台，小五金套件5套，不锈钢保温杯累计20多个，低档白酒近60瓶，各种手串装满4个大盒子......
奇怪啊！我奶奶当年别说花钱了，她根本分不出哪个是1元哪个是100元，所以奶奶的退休金早早地被姑姑管起来了。
对！“不能让老爸手里有钱，这样他就不乱买东西了。”我的这个主张，深得老妈赞同。于是老妈收缴了老爸的银行卡、存折以及有意无意存放于多处的现金。老爸对此连续好多天叹气。我和老妈则暗暗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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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北漂多年，曾一度为把父母接去北京一起生活而做了准备。
然而老妈一直觉得异地医保非常不便，后来再加上老爸的健忘、担心他在新环境走丢，于是团聚在北京的想法只得作罢。我则利用节假日，多回家看看老爸老妈。
老爸老妈自然很期待我回家，老爸尤甚。每次得知我回家的信息，他会早早地下楼，等在路口，哪怕是刮风下雨，他都要提前几十分站在楼下。在我每次离家返京时，他都会送我一直到车站，在我多次劝说下，改为送到某个路口，每次在我要转过街角的时候回望，他都还一直站在那里......
这不禁让我想起奶奶当年，每次离家返校，她都会对我说：“早点回来，我想你......”反复说许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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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当年的医院诊断，是“小脑萎缩”，没有什么治疗方法和有效药物，“脑萎缩”一直持续。在确诊几年后，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家。肚子饿了，就出了家门，去邻居家吃饭。当家人找到她后，她还非常自然地对家人说：“还没吃饭吧？快坐下，一起吃点儿。”
我们猜测，她已经忘记了近几年发生的事情，而是活在过去的几年的记忆力，那时候的家门朝着的方向，就是目前邻居家的方向，她认作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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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非常担心老爸，会不会将来也像奶奶一样。于是带他做了比较全面的体检，结果显示，不仅小脑开始萎缩，并且也和奶奶一样患有高血压。
与奶奶的时代不同，医院在给老爸做完体检后，就开出了健脑的药，并在老妈滴水不漏地提醒和监督下进行服药，因为不提醒，他肯定想不起吃药这件事。
吃药虽然想不起来，但是买东西却停不下来。
“我爸不是没钱买东西了吗？”我疑惑不解地问老妈。
“你爸的确没有钱，但是他会找别人借钱或者赊账。他以前从来不和别人借钱，你说他怎么就会借钱了？还赊账！”
随后，老爸又证明了“借钱易、还钱难”的真理，他记不起欠了谁的钱、赊了谁的账，以至于老妈常常到附近的市场去问，而至今还有100元找不到主家。
朋友说，老人喜欢买东西，是因为心里寂寞，只要卖东西的人和他说话、再夸他两句，掏钱就是很容易的事。
而医生也给出了类似的建议：要让老年人多多社交。
但是，老爸的购物社交因为一次事故而戛然中止：他在雪天摔了一跤，大腿骨折，就医后做了骨科手术。术后的父亲，行动明显吃力，渐渐地，他不再愿意走出户外。
自此，我每次回家，他不再下楼等，我每次离家，他也不再跟着送。
但是，他换了一种方式：当我回家走到楼下时，抬头望见他站在窗边向我招手；当我离家时，回望窗口，他站在那里向我挥手......
看着父母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我决定回老家给他们养老。于是，卖掉北京的房子、辞掉北京的工作，开始学习一门在家挣钱的手艺，期待着手艺一旦学成，就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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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赶不上变化。
手艺还没学到，老爸却突然病倒了，从急诊直接转到重症监护室，病因是脑梗。这对于脑萎缩来说，是雪上加霜。
我急忙赶回家，等待着他的苏醒。
当他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我第一时间见到他。医生指着我，问他：“看看这是谁？”
满心期待，我非常想听到那声熟悉的“儿子”。
“彦军。”这一声令我很惊诧，他努力说出的，竟是他表弟的名字。而他表弟，已经在半年前去世了。
听老妈说，老爸曾无数次地问她：“彦军没了？不能吧......”老爸从小和表弟一起玩，感情很深，对于表弟的去世，他始终难以接受。
这又让我想起奶奶。她在老年痴呆越发严重的时候，越是想起去世的亲人：“去叫你老姥姥吃饭......你爷爷下班了，我看着他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当我们告诉她，这些亲人都早已去世时，奶奶都是摇头：“没死，我刚才还看见他们......”
我很担心，老爸会不会也像奶奶那样。
“可以给病人做做按摩。”受医生建议的启发，我给老爸按摩头皮和足底。在按摩足底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往回收腿，医生说这是好的现象。
到第二天，我问老爸：“我是谁呀？”
“儿子。”
瞬间，我差点哭出来，强忍着泪。此时的老爸，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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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的病情与意识一直在反复。
我的身份也一直在“儿子”和“彦军”之间变化。
对于老妈，老爸的反应更为特别。在老妈告知准备吃饭并转身取餐具时，老爸用大拇指指着老妈的背影，低声问我：“刚才这个人是谁？”
“你认识她呀，你想想她是谁？”
“这是个高级人。”
我和老妈忍不住笑......
给老爸翻看老照片，那些亲朋他已记不起几个，甚至是我的爷爷奶奶......
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他，我常常有一种穿越感：他如今的智力已经退化成孩提时代的我，躺在那里的是儿子，站在一旁望着他的是爸爸。当年的爸爸会是怎样的心情来照顾当年幼小的我呢？如今轮到我来照顾他了。当年他必定希望我健康长大，如今我希望他快快好起来，不再把我认作“彦军”。
几个月后，老爸去世了。他和奶奶一样，死于心脏骤停。这种突发的状况导致他们离开前，都没能再看我一眼。
在收拾老爸的遗物时，在他的床下找出两双运动鞋，鞋底早已硬邦邦，说明放在床下多年未曾动过。
当我将鞋子连同鞋盒一起抱到楼下，放在垃圾桶旁并准备离开时，冷不丁看见鞋盒上写着几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运动鞋，给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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