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著苦難,你撐起我童年的那片晴天,卻沒有血緣關係……

扛著苦難,你撐起我童年的那片晴天,卻沒有血緣關係……

琴姐

琴姐,我姨小叔子的閨女,長我三四歲的樣子,梳兩條小辮兒,兩個白嘴吖——嘴角發炎留下的後遺症,總不好,大人們說:嘴吖白,福薄命硬運不好。琴姐是命不好,從小爹就死了,娘又是個病癆身子,常年咳,咳得全家不安生,無錢醫,苦熬著等死。姨和大人們家常時都不揹著帶我玩的琴姐絮念她的家事,六七歲尚不諳世事的我甚至都耳熟能詳了,但琴姐彷彿從沒入耳,像是說別人家的事,自顧自玩,姨就說這孩子沒心眼兒,家陋志短不知事。但我替琴姐不平,我喜歡琴姐,她對我好,什麼事都讓著我,不爭不吵,脾氣可好了,不像我的倆哥哥,都不帶我和他們出去下河、逮鳥、捉蟲…….他們不帶琴姐帶,還能護著我不招小黑胖欺負,小黑胖是琴姐家房東的獨子,霸道異常,左鄰右舍同齡伴都懼他三分,人家他爸是隊長,生產隊的隊長很牛氣,社員都聽他派活兒,倒背手披箇舊中山裝,梳背頭,“像毛主席似的”,黑胖誇他爹,“不帶這樣的”,琴姐撇撇白嘴吖:“我看像胡漢三”, “黃嘴吖吃爹媽,白嘴啞好敗家,”“黑胖黑胖,娶了媳婦還尿炕” …你來我往,一來二去,鬥嘴升級了,小胖沒詞一急上手了,和琴姐支搏了幾下沒佔上風,一抽身,向著觀戰助威的我踹了一腳,那個疼,強忍沒忍住,鼻涕一把眼淚直流,我就嗷嗷大哭起來,黑胖沒等跑遠,讓琴姐一土坷垃開了後腦勺,血就下來了,他也嗷嗷哭,驚動了大人們,一看兒子見了紅,他娘不幹了,追著琴姐打,人們好勸歹勸才算罷了手。琴姐也是知道惹禍了,怕的小辮都翹起來了。好在黑胖只是蹭點皮,衛生所剃片頭髮擦點碘酒就又滿院子招雞逗狗了。藥費雖不貴,我娘給付了,知道琴姐家出不起,況且又是因我事起。看怯怯諾諾的琴姐,娘撫著琴姐的小辮兒軟聲地安慰她,眼見著琴姐淚兒就流下來淹了白嘴吖。

“姨真好!”琴姐說的是我娘,我娘三個兒子沒閨女,拿琴姐當閨女,她又帶我玩,對我好,我娘不用照看我,可以騰出手來縫補灑掃做家務,自然也疼她,有口零食也都給她吃,可她接過了,嚐了點點又都進了我的口,能看出她是真的對我當親弟弟看。

扛著苦難,你撐起我童年的那片晴天,卻沒有血緣關係……

琴姐上頭仨哥哥,都挺大了,也都沒上學。連最小的都在生產隊裡掙工分,老孃的痰喘病是個無底洞,哥仨的工分養一家五口,也是上頓不接下頓,日子緊巴巴。至於上學,早已過了入學年齡的老妹兒,壓根兒沒人提這茬兒,家境擺在那呢,何況做飯洗衣也得有人做,別看她帶著我四處瘋玩,可那都是她趁做家務的空隙跑出來的。她還是個孩子啊!

小黑胖的事沒算完,幾天後琴姐再找我玩就顯得蔫蔫的,玩著時就愛發楞,原來隊長給他大哥派活兒盡挑重活——挖塘泥,以前這類活兒都是輪換著的,不知是否故意的,自打黑胖的事之後,他大哥就承包了,天天臭烘烘累個半死,工分卻不及趕大車的一半,也找隊長爭論過,沒佔上風還捱了頓狗屁呲,隊長放話了,說你別想找對象了,這點累受不了又爭三挑四的,那窮家病娘,誰家閨女肯嫁呀!打光棍不算怪。隊長婆娘是遠近有名的媒婆,農村裡誰得罪灶王爺也不敢得罪媒婆呀。大哥回來一嘟囔,全家老小也只有嘆氣的份,老孃咳都咳不出,痰喘更像是拉了風箱,憋得一屋子都難受。

日子還得過,畢竟是孩子,那陣子過去了,琴姐又恢復了以往的無憂慮,依舊帶我玩,為啥她不記仇?還主動和黑胖和好了,不管黑胖娘如何鐵著臉帶搭不理的,琴姐總是嬸子嬸子地叫個口甜,全忘了當初這母老虎追她打的那副兇狠相,難怪我姨就咋舌:這孩子心真寬,忒不知事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琴姐大哥挖塘泥挖出了拳頭大的鐵疙瘩,不知啥物件,順手帶回家。二哥好奇,左右琢磨不清這小瓜蛋子裡面裝著啥,石頭砸鐵棍撬怎麼也打不開,不顧他哥罵,也不怕是炸彈,鬼迷心竅似的非要探個究竟,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以後真是弄開了,準確地說是那鐵疙瘩受不了折磨,自個炸開了,從此他右手就剩下兩根小指頭,傷口感染又手術,反反覆覆治療,不但自己落了終身殘疾,還讓家裡欠了一屁股賬。“快夠老大提媳婦的花銷了!”我姨就替琴姐嘆氣,還怨她喪門神:不惹小黑胖,不去挖塘泥,也就不會有這要賬的鐵疙瘩……姨對琴姐有成見,不知為啥,雖說是她和琴姐娘——妯娌之間早前有過結,不知啥矛盾,也不能轉嫁給這個沒成年的半大孩子呀!我人小心裡也有掂量。每當揹著琴姐我姨就在我娘耳邊嘀咕她的不是,總叫我娘提防著點她,說那孩子賊性,啥啥的看緊點。好幾回我拿著零食出門找琴姐玩,回來我姨都悄悄地問我;“小琴哄你東西沒?……”

我上學了,第一次是娘送。以後琴姐自告奮勇送我去,替我揹著新書包,高興勁兒就像自己去上學。玩的機會少了,寫作業時琴姐一邊陪著,不認字卻也很專注地看著書上的圖圖畫畫,我知道她多羨慕我,甚至沒些時日就開始崇拜我了,要知道她的名字還是我教她認識的。我有時能看到她的憂傷,淡淡的、輕輕嘆氣,兩個白嘴吖緊抿著,我發現琴姐除了白嘴吖,其實很好看,長圓臉皮膚很白細,眼睛彎彎的,尤其是一笑時,腮上兩個淺淺的酒窩有種大人氣和親切感,我認定她就是我的姐姐,一個媽生的,親姐姐那種。

扛著苦難,你撐起我童年的那片晴天,卻沒有血緣關係……

過年了,外地工作的父親大包小裹肩扛背馱地回來了,幾個寫著“天津、北京”字樣的大枕頭型旅行包似乎永遠掏不盡香噴噴的吃食和新奇的玩意,家人都高興,包括我姨和琴姐。怕姨生妒,往往我娘都是揹著她硬塞給琴姐糖果和吃食,可她不知道,琴姐還是嚐了點點又都進了我的口。父親帶我放鞭炮,琴姐就碎紙廢屑中遍尋著掉捻兒未燃的鞭炮,收集起來給我做呲花兒,看我高興的樣子她也合不攏嘴,過年琴姐沒有新衣服她也高興,因為我有新衣服,幫我穿脫試換的,我看她就很高興。姨說:“這孩子不知事,離了自個家,在誰家都高興。”

年過了,又是春天了,姨家的豬生了癩,她就端了一盆桐油在我家灶上煎,煎開鍋了,放到堂屋門後衝風晾著,說是給豬抹能治癩。正和娘聊著閒磕,沒料想我沒頭沒腦地衝進來,不偏不倚踩翻了搪瓷盆,正扣到腳面上,然後就是殺豬般的哭嚎罵……鞋脫了,襪子剪了,右腳腳面整個紅腫起燎泡,皮膚嫩,燙傷深,不好治,衛生所赤腳醫說最好用偏方,貉油最好使,可是哪去找?正當大家思謀時,琴姐興匆匆舉著個紙包進來了,腦門的汗把頭簾都打溼了,紙包打開正是一小碟貉油,不知她聽誰說的貉油治燙傷,大半天挨家打聽幾乎串了三條街,還真讓她要到了,“真是個救命鬼,這回知事了,”姨總算是對琴姐有個好評價,想必也是因燙了我內疚,琴姐替她擋了急,她才肯說這番話。

幾天不上學恐跟不上功課呀,娘急姨急,可都有各家的一攤子事,琴姐說揹我去上學,幾番爭執下,從此就有娘、姨和琴姐輪流揹我上下學,學校舉行運動會,全村都去看,琴姐更累了,把我東邊背到西邊,看完打球看接力,呼哧帶喘很累很興奮,惹得同學都羨慕,都說我姐對我太好了,那一刻我都覺得琴姐好像不光是姐倒像是姨或者像娘,

扛著苦難,你撐起我童年的那片晴天,卻沒有血緣關係……

童年在琴姐的呵護中眨眼間消失了。隨著搬遷、求學,我一路輾轉漂泊,離故鄉愈來愈遠,遠到多少年都不曾踏回老家半步。我徹底離開了琴姐,甚至連她的消息都知之甚少,只是姨和娘聚會中我追問所得的隻言片語,據說琴姐不到二十歲就結婚了,遠嫁到偏遠的深山溝,丈夫有殘疾,而且一把年紀,說是家底厚。她娘在她還沒出嫁時死了,三個光棍哥哥終於能喘口氣了,有了琴姐的數目可觀的彩禮錢,三個哥哥正核計著蓋房子,請媒人,安家立業……可依舊困難。“老大老、老二殘、老三懶……累死小琴幫襯也沒個頭呀!”姨就感嘆,聽著我也心酸,替琴姐不值。這輩子對我好的人不少,爹孃恩、兄弟情,朋友義。可最讓我記掛不忘的是琴姐,連同童年的時光一同存儲在記憶中,那個白嘴吖的形象烙刻在意識裡,那姐姐的疼愛銘記在心中,走過青年,走過中年,直至老去,都將懷想我的琴姐。

琴姐,還記起我嗎?你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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