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萬世一系的日本天皇從來就沒有表面上的風光，從萬人之上到大權旁落，從重登巔峰至神話不再，以十六瓣八重表菊紋為家徽的日本皇室譜寫了一曲截然不同的樂章。
菊花王朝盛衰記
撰文 / 吳鴻
△ 坐落於日本皇居正門前的二重橋，因護城河水深，舊橋較低，所以在橋上再搭一座橋，稱為二重橋。二重橋如今成為日本皇居的標誌建築之一。
如果不仔細研究日本的歷史，你大概以為日本皇室能夠延續1600年而沒有中斷的原因，是因為它擁有至高無上足以傲視群雄的巨大權威。但實際卻恰恰相反，日本天皇比亞洲任何一個國家的君主都更早嚐到不如意的滋味，而這滋味延續了將近700年之久。
△ 日本皇居被譽為“東京綠洲”，位於東京中心地帶的都千代區，佔地250畝，是天皇及其家眷的起居之地，由德川幕府的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於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修築。皇居內部擁有正殿“松之閣”、長和殿、常御殿以及花陰亭、觀瀑亭、霜錦亭、茶室、皇靈殿、寶殿、神殿、舊御府圖書館等建築。
△ 位於日本皇居外苑的楠木正成塑像，楠木正成是鎌倉末期的武將，曾擁護醍醐天皇建立“建武中興”，被樹為武士道精神之典範。
明治天皇
被推上前臺的世界英雄
這樣的政治格局延續了700年之久，直到19世紀末，美國海軍少將培裡的一聲炮響才將此格局打破。和中國一樣，日本在19世紀末面臨著西方殖民者以堅船利炮敲開國門的壓力。重壓之下，幕府被迫實行開國政策，不料卻引發日本社會各階層的一致不滿，一股尊王攘夷的倒幕勢力趁機醞釀起來。很快，成為眾矢之的的幕府就在這股勢力之下於1868年被推翻，代表資產階級和新興地主階級的勢力擁戴明治天皇，從幕府手中奪回權力，開啟明治維新改革。
明治天皇與皇室成員參加嘉仁皇太子和節子皇妃婚禮的情景。
這次改革從經濟拓展到政治，再從意識形態延伸至外交，涉及領域廣泛，深刻影響了日本的近代歷史。對於日本天皇和皇室來說，更是經歷了一次幾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巨大變遷，最重要的便是闊別已久的權力的迴歸。
既然天皇被推到了一個如此重要的位置，那麼天皇本人是否能夠擔當重任？幾百年來，由於皇權旁落，無所事事的天皇，已經變得軟弱不堪。就連後來被外國媒體視為世界英雄的明治天皇，原本不過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1864年7月的一天，炮轟宮廷的巨大聲響，竟把12歲的明治天皇嚇得昏了過去。朝臣們擔心，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虛弱的君主必定馬上被嚇死”。於是，維新派的朝臣們加強了對明治天皇的武士教育。他們把天皇左右侍從的舊公卿和女官人數減少到三分之一，代之以武士負責教天皇學習劍術、馬術。在此種訓練之下，天皇很快就變得尚武好鬥起來。
△ 明治天皇勵精圖治，他執政時期推行的明治維新改革，使近代日本走上富國強兵之路。圖為明治天皇身穿歐式軍裝留影，攝於1877年。
尚武教育的結果，終於演變成對外擴張的野心。他發動的第一場戰爭便是藉機出兵朝鮮向中國開戰，這就是日後中國人熟知的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戰役打響後，他離開了皇宮，暫居離戰場較近的廣島駐地，以便隨時接受戰報，直到中日簽訂《馬關條約》為止。不久之後，日俄為爭奪中國爆發戰爭，日本再次獲勝。這次勝利將明治天皇送上了人生的頂峰，日本人將之視為戰無不勝的英雄。
裕仁天皇
生於亂世
當明治天皇的蓋世武功，激起了日本人甚至是國際上一片讚譽之時，他卻為另一件事，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而他與美子皇后結婚後，始終沒有生育，其他與五位嬪妃生下的六子九女十五人，大多在誕生後的兩年內便夭折，只剩下一位嘉仁皇太子和四位公主。為了使皇室後繼有人，明治天皇親自為嘉仁皇太子遴選皇妃，而選出的節子皇妃也不負眾望，為皇室生出四個男孩。其中，第一個於1901年降生的男孩，便是後來發動侵華戰爭的裕仁天皇。
△ 裕仁天皇從小被明治天皇放到武士家庭進行養育，從幼兒時期起就被灌輸尚武的軍國主義思想，圖為裕仁1歲時揮舞日本軍旗的留影。
1938年裕仁天皇參加陸軍閱兵儀式。
1926年，短暫即位的大正天皇（嘉仁）去世，裕仁正式登基。在經歷了明治天皇的豐功偉業和狂熱的神道國教教育之後，日本人對大正天皇的無所作為無疑是感到失望的，以至於日本人認為大正天皇的作用不過是延續了皇族的血脈。裕仁天皇的上臺，又重新燃起了人們的希望——將明治天皇的偉業繼續下去。於是，國富民強的希望、對天皇的忠誠、對軍國主義的狂熱信仰，與日本1920年代重重的經濟危機和關東大地震所引發的社會危機相互煽動，最終導致日本法西斯主義的出現。這揭開了日本歷史上不光彩的一頁，日本如同一架瘋狂開動的戰爭機器，鐵蹄肆虐之處生靈塗炭，戰爭罪行震驚世界，而這些罪行的實施大都藉以效忠天皇之名。
因此，日本戰敗後，國際輿論的主流聲音是廢除天皇制。剛剛得到權力和財富的天皇轉眼間就變成了命懸一線的戰爭罪犯，不啻於南柯一夢。然而，以戰勝國身份接管日本的美國將軍麥克阿瑟出於本國利益考慮，最終決定保留天皇制。他事後如此說道：“是我救了天皇的命。”
1946年，日本裕仁天皇和良子皇后在一起。兩人感情甚篤，至晚年更是如此。
明仁天皇
平民新風
美國人在主張保留天皇的同時，也深知必須改革天皇制，才能使日本法西斯主義不至捲土重來。至此，日本皇室在經歷了近代三代天皇的鼎盛之後，又重新回到了明治維新之前的無權狀態。而這一次，天皇被剝奪的不只是權力，還有神性。
△ 皇后美智子是日本皇室歷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后，她為皇室帶來了新鮮的家庭風氣，如親自撫養孩子、親自下廚等。圖為1973年，美智子與紀宮公主在一起玩摺紙遊戲。
1946年裕仁天皇以詔書形式發佈《人的宣言》，在歷史上第一次向日本國民申明天皇是人不是神。接著日本政府頒佈《日本國憲法》以替代《大日本帝國憲法》，憲法中對天皇的地位做了重新定義：“明確規定天皇是日本的象徵，是日本國民整體的象徵，其地位以主權所屬的全體國民的意志為依據。”為了表示與民親近，1946年2月，裕仁天皇在良子皇后的陪同下，破天荒地進行全國視察。天皇的足跡幾乎遍及除沖繩之外的日本各個府縣道，歷時165天，行程3300公里。一路上，天皇輕車簡從，深入田間地頭，下深井訪漁村。天皇一改從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威嚴模樣，以溫和的姿容面對歡迎的人群，頻頻揮動草帽致意，以至於草帽都被人抓爛了。
△ 二戰後，日本皇室在美國人的改造之下，逐漸失去神秘感，變得開放親民。圖為當今的明仁天皇和皇后美智子在鄉村別墅放生野雞，享受愜意的晚年生活。
皇室的財產也被大幅度削減，其中90%左右的財產——主要是大量土地、資源、公司股份完全交給了國家，皇室只留下了皇宮、住宅和別墅用於居住（但所有權仍歸國家），以及有價證券、裝飾品和現金作為皇傢俬產。為防止皇室財產再次增長，憲法中還規定：“皇室的一切費用必須列入預算，經國會的決議通過。”削減皇室財產的同時，皇族成員的人數也一併減少：除裕仁天皇的三個親弟弟及其子女保留皇籍外，其餘11家皇族51人均降為平民，並規定皇族女性一旦與外族結婚就自動失去皇族身份。
1990年，身著皇家禮服的明仁天皇和皇后美智子。
至於從前輔弼皇室的機構宮內省改成了宮內廳，由一個具有特權的機構變成了一個專門負責照料天皇和皇室成員的普通職能部門；天皇身邊的侍從原本都是退役的海軍大將擔當，不是來自皇族就是來自貴族，而現在則來源於普通的文職官員。由於侍從需要負責天皇公私的各個方面，工作繁重，但工資並沒有特別優惠，因此已經遠不是一項吸引人的工作了。
美國人也不會不留意到皇家教育對於天皇的獨特影響，於是當裕仁的兒子明仁開始逐漸長成，按照慣例，應該進入專為皇子設立的御問所學習的時候，麥克阿瑟又一次站出來提出了反對意見：御問所是“向皇太子殿下年輕的頭顱裡灌輸超國家主義之類的日本一流的思想”的場所，不能設立。於是，明仁皇太子就像普通學生一樣進入一所私立的學習院進行學習，成了日本歷史上第一個不在皇家御問所接受教育的皇太子。
△ 2007年8月15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62週年，日本明仁天皇與皇后美智子出席日本政府在東京日本武道館舉行的“全國戰歿者追悼儀式”。如今，參與象徵性的禮儀活動成了天皇的主要職責。
在這些嶄新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明仁天皇，自然開始了不同於裕仁天皇時代的另一種生活。他打破常規，娶了日本歷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妃美智子。而進入皇宮的美智子也為皇室帶來了平民家庭的教育新風，如破除不準母乳餵養孩子、皇妃不準親自下廚的規定，從小就讓孩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等等。這一股平民之風，也再次延續到了下一代皇室成員之中，現任皇太子德仁，和他的父親一樣，娶了一位平民外交官皇妃雅子。
1993年6月9日，日本皇太子德仁殿下與皇妃小和田雅子身著傳統服裝舉行盛大婚禮。
2007年，德仁皇太子、皇妃小和田雅子以及6歲的女兒大石愛子在赤阪皇家御用地散步。
經過這些大刀闊斧的改革，今天的日本人，除了少數極端的右翼人士仍然宣揚效忠天皇外，皇室大概只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人們樂於見到皇室成員尊貴而優雅的微笑，人們熱烈討論誰可以成為皇妃，為皇妃什麼時候生下皇孫而焦急，但是已經很少有人再做出為天皇剖腹的暴烈行徑了。正如日本學者小林文男認為：“在日本人的內心世界裡，談不上什麼反對不反對天皇制這種高深觀念……即使在今後，信仰天皇這樣一種心情在日本人當中也不可能消失。”或許，美國曆史學家埃德溫·賴肖爾說得更為透徹：“現在（天皇）只是民族的象徵、穩定的標誌，以及連接過去時代的安慰人心的感情紐帶。”
經歷了1600年沉浮的日本皇室，前方還會有多少風雨飄搖的路？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 按照日本皇室法典規定，皇位應由皇太子的長子繼承，但德仁與雅子結婚之後只誕下一個女孩愛子，為此德仁曾考慮讓愛女登上皇位，但卻遭到日本人民的反對。圖為2006年1000人包括86位議員召開“維護皇室傳統萬人大集會”，維護男系繼承皇位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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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文明》2012.0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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