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身上帶嬌羞。
獨自倚妝樓,一川菸草浪,襯雲浮。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宋朝吳淑姬《小重山》
我們看紅樓夢,有一個女子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香菱,她本來就是小康之家甄士隱的掌上明珠,但是被人拐賣 ,十幾歲的時候,本來可以嫁給喜歡她的馮公子,但柺子同時收了薛蟠的錢,結果馮公子被打死,她進入了薛家成為了薛蟠的妾室,後來又成了薛寶釵的貼身丫頭。
這樣一個在捱打和奴隸身份中無法掙脫的女孩子,居然學詩,而且學的有模有樣,有觀點有心得,竟然能夠跟主子們一起寫詩。雖然半部紅樓夢沒有寫完香菱的結局,但已經預示著她最終凋謝在不良的環境裡,折磨屈辱至死。
有人說香菱是黛玉的影子,被命運剝奪了雙親和人生自主的可能,但是留下了純淨的靈魂詩章。
但紅樓夢到底是一本小說。我今天要寫的這個女孩子,至少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物。讓我們先欣賞她留下來的這首詞。
這是晚春時節,庭院寂靜。
“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很多人都不清楚荼蘼是什麼。在宋朝荼蘼作為一種常見的庭院藤蔓廣為種植。它屬於野薔薇的一種,但是它的花開是白色的,花瓣比薔薇大單瓣。花開的時候堆在了綠葉上,就像春天裡的雪,而盛花期無數的花朵同時開放,是一種視覺上的壯觀。“荼蘼”兩個字,本身就含著白色的,沒有邊際的爛漫的含義,是春天收尾時的花朵。
宋朝二十四番花信風,將荼蘼列為晚春穀雨的花信風,後世都多可理解。那是因為荼蘼花在宋朝備受喜歡,這是和宋朝的園林綠化建設相關的。也就是說在宋朝,你走到有庭院的地方,必會有荼蘼花。荼蘼花香如酒,喜歡喝酒的宋朝人,絕對不會忽略這種心曠神怡的香味,荼蘼燻酒,成為一種時尚。但是時尚是隨著朝代會改變的。也就是後世關於荼蘼,比較隔膜的原因。
但是在宋朝,荼蘼花是眼前花。花開花落,都會進入人的眼簾。
吳淑姬此時的心情平淡而壓抑。她看到了院子裡的荼蘼已經謝了,只有幾片荼蘼花瓣,掛在枝頭。
“無多花片子,掛枝頭。”這句話很有意思,尋常口語。通常我們做詩詞,都是從大處著眼。但這首詩的清新可愛在於,她寫出了殘花之態。看似平淡卻極其的精煉打眼。我們彷彿可以看見花瓣兩三瓣,在枝椏之間,欲落不落的樣子。
“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
她在庭院之中,站在巨大的槐樹蔭下。地上的槐樹影,不斷的被風吹來吹入,陽光斑駁不定。我們忽然醒悟到,這晚春太陽雖好卻有風,那荼蘼花瓣,一定會落滿地上,那掛在枝頭的荼蘼花瓣,是在風中搖曳。她卻不寫荼蘼滿地的憂傷。
她卻寫了這個時節的鶯聲,因為黃鶯已經長大了,聲音變得脆直,但是她還是聽到了鶯聲裡的宛轉。
“獨自倚妝樓。一川菸草浪,襯雲浮。”
那麼這個視覺有點跳躍,剛才她在槐樹底下。但是現在她卻在樓上。她登上樓看到些什麼呢?
非常動感的詩句來了,一川菸草浪,襯雲浮。
首先我必須腦補一下,這個庭院是在郊區,然後這座樓有三層或者四層,足可以看到院牆之外的田野和水流,視野開闊,可以看到天地交接處。天上是浮雲遊走,陰晴不定,那此時的風有多大?我估計至少有四級。
你看那風吹草低,河邊的青草如浪一樣的起伏。要知道這是一個女子,一川菸草浪的“浪”字,動感十足,而且也大氣。這無邊搖曳的青草,襯托著天上雲走雲飛。讓我想到了李商隱的名句“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
但是吳淑姬點到即止。
“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
她看到了如此晚春壯麗的景色,卻不肯流連,反而要放下簾幕,將外面的景色遮蔽。
卻用了幾個讓人忍俊的白話字,”心兒小,難著許多愁。”彷彿小兒女的小心眼,半酸半惆悵。那麼這些景色會溝動她哪些愁緒呢?
從詩詞表面的寫景看,是一個女子早上起來在庭院當中行走,看過了荼蘼花,在槐樹下逗留,然後登上了繡樓,看到了外面的風吹與天涯。很多人都解讀為,這是一個閨閣寂寞的女子,看到了花事凋零,風吹川草,生出的無盡憂傷的相思,卻又無奈的把它壓抑掉。
短短的幾十個字,先抑後揚,揚後又抑,讓人回味無窮。
但是細細多讀兩遍,卻發現只說是相思,只怕不能涵蓋其中的深意和韻味。說實話,這首詩讀來讀去,有南唐後主“無言獨上西樓”的感覺。雖然李煜點明瞭自己是寫離愁,但是知道他際遇的人都知道,你們寫的是亡國之恨,歲月之悲,李煜的離愁不止是愛情男女。
那麼這個吳淑姬,為什麼讀來讓人有南唐後主的感覺?
這個我們要回到文本的開頭要說的,她是宋朝現實版的香菱。她的父親本來是秀才,她家裡雖然窮,看見她得到良好的教育,也知道作為父母的是如何疼愛她。我們可以從她流傳下來不多詩詞中的清烈感,也可以看到這個女孩子心性高潔。
但是就是因為家庭貧困,而她又聰慧貌美,竟然被當地的一個富家子長期的霸佔。這只是表面的形式,她沒有辦法反抗。但是在相處的過程中,她一定不從,或冷淡,或者出現了各種爭執,非常的有個性。以至於這一個富家子認為她心裡還有別人。得不到你就毀掉你。於是她被誣告和人有越軌的行為,並因此下獄。
其實在宋朝這樣的女子並無生還和勝算的太多機會。吳淑姬也是抱著必死的信念。我覺得這種骨氣在女子身上是很少見的。她已經不怕死了。
審判她的官員,肯定知道這個案子有貓膩,他有心的想解脫吳淑姬,因為知道吳淑姬在當地還是小有才名的。就跟她說,你寫下一首詩,讓我看看。吳淑姬也大方,說寫就寫了一首《長相思》
“煙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這首詩非常的雙關,吳淑姬自比沉冤如大雪壓梅花,就算是,春風笛聲吹落了積雪,那疏影橫斜,飽受摧殘,也是殘忍。
可以說這首詩無畏加自嘲,又不動聲色的貶了哪怕是解救她的人,你們愛怎麼就怎麼。可以說清烈可當士子。
這樣一個看起來美人嬌氣的女孩子,以死步步人生,用兒女小情腸去看她,總是掛漏有多。
她只是不幸身為女兒。
後來她被一個姓周的買做妾。這首詩,當寫在她生活相對安寧期。雖然仍舊逃脫不了做妾婦的命運,但多少可以看出周某對她不錯,生活相對安寧。
只是她這首詩裡,已經流露了很重的人生滄桑感,既不是小少女期待戀人歸來的那種相思,又不是刻意的傷春。吳淑姬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只是如一個有靈魂的中年人,登高一望,芳草天涯,往事不可思,未來不可想,一生風雨囹圄,難以盡言。其間的吞聲,盡在”心兒小,難著許多愁。”
做相國夫人,都還委屈了她的才。她的詩才是男子之才。這是讓我最為驚訝的地方。
可以說饒是林黛玉,都沒有她這一種開闊與內斂並存的內涵。只是不知道她後來的命運,是否和香菱黛玉一樣的悽慘。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古典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