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鄉下人”的一汪熱情
他自稱“鄉下人”,從二十歲入京,一直到老,從未改變。
這種稱呼裡有自嘲,有謙虛,有驕傲,百般情緒,印證著他與身邊圈子有那麼一點的不太相融。
因為未曾進過正式學堂,因為所謂的“文憑”低下,要謀生並不易,要入學也不易。後來即使聲名大噪,要走上大學講堂,也還是不易。
人們喜歡他的作品,喜歡他開創的“湘西世界”,然而在正統的文學史上,卻一度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一直孤獨的前行。自卑的情緒,困頓的生活,從未離開。
如此想想,反而是入京之前,在邊遠的湘西度過的時光,無論逃學還是行軍,無論讀書還是看熱鬧,雖然寂寥,卻更能讓他自信。
總的來說,他是個單純的人。
因為單純,所以專注,對一花一木專注,對自己想做的事、要愛的人都專注。
他專注地進行寫作練習,他說,反覆練習個幾十年,終究可以寫出好作品。而如今,我們讀到的《邊城》、《長河》等等不過是他最初年頭的幾個習作。而憑藉這幾部“習作”,他曾被提名過諾貝爾文學獎。
——忍不住想,如果命運順遂,今天我們還能讀到沈先生怎樣的作品?
他不善言辭。內心豐富的人大多有這個通病,他則更甚。好不容易被介紹到大學講課,初登講臺,愣愣地站了十幾分鍾,急得面紅耳赤,說不出一個字。
也因為專注,便愛到極致,對人對物都如此。
02 一腔熱情 噴薄而出
就這樣喜歡上了講臺下的她。
可是,拿什麼去追求?沒有很多的錢和鮮花,沒有大大的名氣和優雅的舉止……除了一腔熱情,別無其他。幸好,他還有文字。
於是,他躲在一角,將一腔熱情、柔情編織進文字,對她進行情書轟炸,篇篇真情,極具誘惑。
今天,我們讀到的許多美麗的句子皆出自於他給她的信。
比如,他寫: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比如,他寫:
在青山綠水之間,我想牽著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髮。一身才華的她,原本反感這樣的方式,忍不住去找校長投訴。然而後來,卻免不了在這一封封情書裡陶醉、迷戀。她將它悉心收藏,直到很久很久。
搞不清到底是不是愛他,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在文字裡感動。又有親人師長的拼命撮合。最終,她和他走到了一起。
一個來自偏遠又充滿匪氣的湘西,一個出身秀麗江南的名門望族。在最後的關頭,是他的勇氣和執著幫助了他。
他親自奔赴她的家。離開後,他給她寫信:“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這大概是最直白又最婉轉的求婚了。
沒多久,她便回覆:“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是佳話,是良緣,是浪漫的開端,是甜酒一杯。
03 依然相愛 卻生嫌隙
或許是因為一開始就存在的三觀不合、習性不同。
或許是因為生活原本的殘忍和世俗——戰亂中頻繁的奔波,孩子們到來的各種瑣碎,這些事情一窩蜂地滲入。
或許是他對那個突然出現的名叫高青子的女人的仰慕與愛戀——據學者劉洪濤考證,沈從文寫《邊城》,是如他自己所說,“一種出於不巧的痛苦經驗”的宣洩,是其“在現實中受到婚外情引誘而又逃避的結果”。
又或許,這幾種因素都有吧。於是,到底,他和她之間,暗生了嫌隙,逐步生分。
正如他後來信上所說,“說老實話,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如說愛我寫信”——他的一生都在探尋,在追問。
他以為他愛得熱烈又深沉,以為她不懂,也沒那麼愛他。
他依然單純得帶點孩子氣,到老了都未改變。年近七十歲的時候,他還揣出她給他寫的第一封信,哭著對她的姐姐說:這是三姐給我寫的第一封信。
他覺得她不理解她。
後來,他們開始分居,她以各種理由和藉口變相分離。
所以,當林徽因追隨著梁思成的腳步一起尋找古寺、測量古建時,她和他一南一北地“分居”。
所以,當楊絳和錢鍾書夫唱婦隨演繹人間至愛“我們仨”的故事時,她和他仍然分隔兩地。
哪怕是在他遭遇人世間最不能忍受的精神磨折和迫害時,她給予他的安慰也是極少的(也或許,她的方式並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曾在信裡呼喚她到一起來,再多的困難一起面對總會好一些。
他亦在信裡說,因為愛,所以願意給她自由,讓她去嘗試新的生活,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不滿意,再回過頭來和他過平靜的幸福生活。
04 一個孤獨 一個孤寂
他的眼裡,愛情是天上的星星,閃爍,明亮。
而她,懷孕生子,鍋碗瓢盆,現實,世俗,每一步都無法逃脫,每一步都必須硬撐。
在最艱難的時刻,還得面對丈夫的婚外情。她對此事懷恨在心,很久很久。
就好比她藏著他最初給她寫的那些情書,也是很久很久。
這兩個“很久很久”足以描繪出一個女人內心的苦痛。
他以柔密的情思去懷疑她,去探尋她。帶著那與生俱來的骨子裡的卑微,他小心翼翼地把觸角伸出去,伸到那看不見的地方。看似柔軟,其實咄咄逼人。
這跟許多尋常男人一樣,在追求的最初,極盡“手段”打動你,而等到真的走到一起,卻會懷疑你,懷疑你是因“感動”而起,而不是發自內心的心動,不是精神層面的理解。
他的名氣已足夠大,大到可以掩蓋她的才華。也因為世俗生活的牽絆,她甘願沉淪。直到許久許久後的今天,才有人將她的作品也結集出版——發現那字裡行間,原來亦是才華流淌啊。
其實,她亦與大多數女人相仿。在看似不經意和不在意之間,卻認真地讀著他寫的每一個字,甚至能夠記下。而這種記下,不僅僅是複述,而是心靈的烙印——從她接受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裡默默下了個決心:要用一生去求證。
也因如此,她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付出,在等待那個最終的答案。哪怕為此耗上一生。
要說他前行得孤獨,她又何嘗不是行走得孤寂?
在他逝世之後,她開始整理他的文稿。回顧此生,她說:
"他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過去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如今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05 你不懂我 我不懂你
兩個善良的人在一起,卻彼此並不懂得。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她是他愛與美的寄託,是他寫作靈感的源泉。但她離他又最遠。
這種孤獨如麥浪,在命運的風裡層層翻滾。
在最艱難的時候,他得了抑鬱症。因為他的所有一切都被全盤否定。
沒有人溫暖他。
時代的變革讓他不知所措,他那單純的腦筋始終轉不過彎來,無法改造。
甚至,他曾自殺過。
後來,是音樂療愈了他,拯救了他。
多年後,有記者採訪白髮蒼蒼的他,說到他被迫害去打掃女廁所的情景,忍不住擁了他的肩膀說:“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
八十三歲的他摟住這個胳膊嚎啕大哭起來,許久不停,涕淚俱下。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你不懂我,他不懂我,世界不懂我。
可我仍然愛你,愛著這世界。
雖然我孤寂得如同悽清天空裡的那盞啟明星,我仍然努力地發著光和亮。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這是沈先生寫的話,也是刻在他湘西故里墓碑上的墓誌銘。
這橫亙在倆人之間的深深的孤寂,穿透時空,卻藏著滾燙的熱情,絢爛得灼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