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怡
在2016年之后美国本土主义话语的遮蔽下,种族问题这一痼疾依然不曾获得解决。 在唐纳德·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的第二年,36岁的雅各布·弗雷(Jacob Frey)经过四轮投票,成为明尼苏达州首府明尼阿波利斯市自建城以来第二年轻的市长。在所有方面,他都符合21世纪初美国政治进步主义者的典型特征:出身多元族裔家庭(犹太人),大学时代曾是明星田径运动员,依靠个人奋斗取得名校法学学位,在8年的社区法律服务和市议会工作中积累起了知名度。明尼阿波利斯市为数广大的LGBT群体对弗雷抱有好感:他宣言要为改变本地区长久以来的种族不平等和贫富分化状况贡献心力,并且会增加中小企业的数量。在2018年1月的就职演说中,弗雷振臂高呼:“让我们围绕着机遇、包容和正义的价值观团结起来!”
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长雅各布·弗雷(Jacob Frey)
新市长的布局称得上有条不紊。在他上任后的第12个月,明尼阿波利斯成为美国主要都会区中第一个结束独户住宅区划的大城市。在此之前的一个多世纪里,“双子城”(明尼阿波利斯以及与其毗邻的圣保罗市)只允许其居民在城市住宅地块中兴建成本较高的独户住宅,对新住宅的停车位数量和间距也有明确规定。而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只有收入较高的白人有能力负担此项成本。作为旧政策的遗产,双子城市区70%的住宅用地都被白人占据。弗雷的新政策使得这种利用率极低的规划方案被更紧凑的三户联排住宅所取代,市政府同时还提供4000万美元拨款,以为低收入人群修建经济适用房,这是该城过去投入预算总额的3倍。新市长认为,此项政策将对种族隔离时代的残留物做出有效修正:“取消旧的禁令和我们的价值观方向是一致的。”
弗雷也希望缓解双子城长期紧张的警民关系。2018年6月23日,31岁的本地非裔男子瑟曼·布列文斯在持械出行时被警察不经警告直接枪杀,引发广泛的抗议示威。在那之后,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的所有一线人员都接受了40个小时的危机干预专项培训,警员在出勤时被要求携带随时录像的身体摄像机,以保留证据用于厘清冲突责任。不过它们的效果相当值得怀疑:据《明尼阿波利斯星论坛报》在2019年报道,在全美最大的16个都会区中,明尼阿波利斯市黑人与白人之间的贫富差距水平高居第三位。
在过去10年中,本地警察枪击案件的受害者有60%是非裔居民(黑人),而黑人的总数仅占当地常住人口数量的20%。前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副主席、在奥巴马时代担任明尼阿波利斯市市长的雷巴克承认:“种族和警察仍是有待解决的问题。”而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46岁的生命,便成为了双子城这个“历史遗留问题”造成的最新代价。乔治·弗洛伊德生前照片
2014年移居明尼阿波利斯的休斯敦人弗洛伊德,此前在当地一家餐厅担任了5年的保安,与世无争。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到明尼苏达州之后,他处于事实上的失业状态。当地时间5月25日晚间8时许,斯波德霍恩社区的一家熟食店职员报警称,一名醉酒的非裔男子试图用一张20美元面值的假钞购买商品。两名警察赶到现场后,在店铺附近的一辆汽车旁找到了弗洛伊德,于是给他戴上手铐、拉到人行道边坐下。此时又有两名警员到场,试图一起将弗洛伊德押上警车。但疑点就在此时出现:当弗洛伊德被带上警车时,他的身体和双腿显得不听使唤,无法跨上警车的后座。在几次尝试未果后,44岁的白人警员德雷克·乔文(Derek Chauvin)和亚历山大·库恩(J. Alexander Kueng)把弗洛伊德从警车上拉了下来,扑倒在地。库恩以手压住弗洛伊德双手反剪的后背,莱恩(Thomas Lane)警员制住其腿部,乔文则把膝盖直接压在了弗洛伊德动弹不得的脖子上。
这一切并不是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进行的。参与执法行动的三名警员以及同样在场的老挝裔警官邵都(Tou Thao)都按照新规定携带了身体摄像机,当他们和弗洛伊德在警车车门前发生推搡时,已经有附近民众凑上前来围观,并用智能手机拍摄了部分现场画面。视频画面显示,从被警察压倒在地开始,弗洛伊德一直在呻吟和抽泣。他反反复复哀嚎:“拜托(帮帮我)!”“我不能呼吸!”“求求你了,老兄!” 此时一名警员回答称:“放轻松。”据彭博社和美联社报道,围观者中有人要求警方测量弗洛伊德的脉搏,还有人高喊:“他没反应了!”一个疑似警察的声音则回复说:“他还在说话,他还有呼吸。”此时弗洛伊德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他嘶喊着:“妈妈!”“我肚子痛,脖子痛,全身都痛……我不能呼吸了。”没有人理会他。在场的警察似乎正忙着向围观者解释自己没有使用暴力,只是希望把弗洛伊德带上车。这个中年男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杀我。”德雷克·乔文的膝盖一共在弗洛伊德的脖子上停留了8分46秒。最后3分钟,后者已经彻底失去知觉。
救护车姗姗来迟。在弗洛伊德沉重的躯体被抬上担架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亨内平县医院公布的尸检结果称,弗洛伊德患有冠状动脉疾病和高血压性心脏病,并且在死亡前曾经饮酒,他的死因与其健康状况有关,“可能属于警方的制服动作造成的连带影响”,但并非膝盖压制造成的直接窒息性死亡或者大脑缺氧。在一段现场视频中,当弗洛伊德的尸体被抬走时,一名围观者愤怒地评论道:“他们(警察)真的杀了他!”
局外人当然可以从这一事件中归纳出无数偶然因素:警察在执法时并不知晓弗洛伊德的日常健康状况;由于饮酒、惊吓和痛苦,弗洛伊德无法有效陈述他的病况并请求帮助;乔文等三人误将弗洛伊德无法坐上警车理解为抗拒执法,采取了过于激烈的压制动作。问题在于,类似的情况在在场的执法人员身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德雷克·乔文在他的19年警察生涯中曾经遭遇18项投诉和两次纪律处分,是三起枪击执法事件的当事人,其中一起造成嫌疑人死亡。另一名在场、但未参与压制行动的老挝裔警员邵都也曾由于在执法中滥用武力遭遇起诉。他们都属于前市长雷巴克口中的“有待解决的问题”,并且完全不曾被雅各布·弗雷的改革措施所撼动。在多起执法伤害案件中作为专家证人出庭的佛罗里达州退休警察局长安德鲁·斯科特则认为,这是一起由于警员未经适当培训、或者无视训练教程内容造成的意外伤害事件,“他们忽视了嫌疑人的反应”。
2020年5月26日星期二,抗议者聚集在明尼阿波利斯警察第三分局
问题在于,为何类似的“未经适当训练”总是在面对非裔嫌疑人时出现,并且发生的频率是如此之高?
在2014年7月的埃里克·加纳(EricGarner)案件中,纽约警方就曾因为使用一种名为“安全带”的扼颈压制动作,造成手无寸铁的非裔嫌疑人加纳心脏病发作死亡。此后纽约市警察局将该动作列入禁止清单。但在明尼苏达警方的武力使用说明中,在“不直接对呼吸道施加压力”的情况下跪坐在嫌疑人的脖子上依然被视为合法动作。而究竟何谓“直接压力”,文字留出的空间显然可以由执法人员自行裁断,即使对方手中并无武装。而在身配摄像机、且附近有多名目击者围观的情况下,乔文等四人依然敢于采用危险性极大的颈部压制动作进行执法,显然是由于他们早已形成了惯性:对一名身材魁梧的非裔嫌疑人,就是应该使用最大限度的暴力。
因为警方暴力执法造成的民意沸腾和街头骚乱事件,在21世纪的美国并不鲜见。从这个角度看,5月26日在明尼阿波利斯街头开始的示威游行以及袭击当地第三警察分局的行动,实有可理解之处。但乔治·弗洛伊德事件的特殊之处在于,现任总统特朗普决定直接插手,并且是以进一步煽风点火的行为作为途径。
弗洛伊德在双子城街头蒙难之时,特朗普正在发动一场针对社交网络巨头Twitter的法律战。5月12日,拥有8000万粉丝的特朗普发推影射前佛罗里达州众议员斯卡博勒可能与2001年一名国会助理的意外去世有关,遭到死者家属抗议。加上特朗普在5月26日继续发推宣称倘若新冠肺炎疫情导致11月大选只能以邮寄选票的方式进行,可能导致大规模舞弊现象,Twitter公司在此类毫无根据的指控下添加了蓝色的“需要事实核查”标签,并禁止回复原推文。特朗普旋即宣称这是“干预2020年大选”以及“扼杀言论自由”之举,要求修订《通信规范法案》第230条赋予社交媒体公司的豁免权。5月28日,他在白宫签署了一项行政法令,要求限制社交媒体公司对用户发布内容的审核权,并要求国会对第230条的内容进行修订。也是在这一天,明尼阿波利斯街头出现了大规模纵火和暴徒趁乱抢劫的行为。而短短十几个小时之后,两场冲突已经合二为一了。它们源于特朗普在5月29日发送的一条推文:“当抢劫开始,就到了该开枪的时候了。”
这并不是一句无心插柳的点评,而是动员种族主义支持者的“狗哨”。1967年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中,佛罗里达州警方曾经将示威者指责为“暴徒”加以武力弹压。迈阿密市警察局长沃尔特·黑德利(Walter Headley)在参加事件听证会时,公开宣称“当抢劫开始,就到了该开枪的时候了“,企图将镇压行动淡化为对普通刑事案件的处置。曾在佛罗里达州居住多年的特朗普当然不会像他狡辩的那样,对这句臭名昭著的栽赃一无所知。相反,祭出这一指控是为了给他的另一决定增加正当性:出动国民警卫队和现役部队在明尼苏达执行戒严任务。
作为美国武装力量最高统帅,总统有权向包括各州国民警卫队在内的部队直接下达指令。但联邦法律禁止军队在本国领土内执行治安任务,这一权力属于各州和地方当局。只有当事态已经升格为Insurrection(暴动/叛乱)时,国民警卫队才可以应州长的要求展开弹压行动,总统也可以单方面下令向各州部署现役部队。双子城街头发生的冲突,尽管充满暴力因素,并且事实上出现了毁坏公私财物和劫掠等行为(暴徒中既有非裔居民,也有大批底层白人),但很难定性为叛乱。不过在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茨(Tim Walz)已经要求国民警卫队协助警察恢复秩序的背景下,特朗普显然乐于顺水推舟。更何况,美军的部署范围已经扩大到全国——4月28日,白宫授权国防部长埃斯珀援引1807年《暴动法》,从德拉姆堡基地出动800名现役军人到明尼阿波利斯街头,另有上万名部队处于待命状态。这是1992年洛杉矶暴动之后美军最大规模的国内部署。
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30日早晨召开新闻发布会
在双子城,持续五天的冲突正在慢慢平息下去。5月29日清晨CNN一名非裔记者及其摄制组被州级巡警逮捕的行为(违反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则为整个事件的种族主义性质加上了新的注脚。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沃茨州长发布了一项行政法令,在双子城实施从晚上8点持续到清晨6点的宵禁,新闻工作者亦无豁免权。截止到5月31日0时,明尼苏达州部署的国民警卫队人数已经超过10000人,有50人在街头被捕。明尼阿波利斯地区商会估计,骚乱、纵火和抢劫给该市造成的经济损失已经超过10亿美元。
但这已经远远不止是一个州的孤立事件了。在新冠肺炎已经造成超过10万名美国人死亡的2020年,非裔居民的失业率和患病死亡率依然远远超过他们在全美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在非裔居民群体中引发的愤怒和共鸣,唤醒了他们对肯塔基州警察枪杀非裔妇女(2020年3月)以及佐治亚州黑人被种族主义者枪杀(2020年2月)事件的共鸣,成为一场全国性运动的开端,影响逐步扩展到30个州。截止到当地时间5月30日,全美已经有100多个城市爆发悼念弗洛伊德的抗议示威以及街头冲突,在伊利诺伊、纽约、俄亥俄州出现中等规模的骚乱。印第安纳波利斯街头发生多起枪击事件,并造成至少一人死亡。
CNN总部门前的示威者
特朗普依然可以继续稳坐钓鱼台。在那条声名狼藉的“该开枪的时候”推文被Twitter加上“鼓吹暴力”标签并禁止评论之后,他呼吁自己的支持者在5月30日夜间集结于白宫周围,与此前一度包围白宫的抗议者相抗衡。总统本人则远在佛罗里达州的卡纳维拉尔角,观看“猎鹰9号”火箭发射载人宇宙飞船“龙2号”。特朗普在今年11月的竞选对手、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发表了谴责种族主义的声明,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一种选举策略。毕竟,就在5月21日,他还发表过“如果在选择特朗普和我之前还需要考虑,那就不算黑人”的“高论”。
德里克·乔文成为唯一负责者几乎是当然的结局。5月26日,参与逮捕弗洛伊德的四名警员被统一解雇。三天后,乔文在家中被捕。亨内平县检察官指控他犯有三级谋杀罪和二级过失杀人罪,乔文的妻子也已经提出离婚。但就像约翰·斯坦贝克在他不朽的小说《愤怒的葡萄》中描写的一样,在那些饥饿之人的眼中,愤怒依然在燃烧。愤怒的葡萄依然充斥在无数人的灵魂里。不仅是在双子城的街头,不仅是在明尼苏达。
作者档案
刘怡
周刊特约主笔,原《战争史研究》副主编,不擅长聊天、没有社交网络账号的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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