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的力量以复杂化的、细微化的交易方式,让穷人为了苟活而甘愿牺牲尊严,富人花钱后就能弥补尊严或是强化某些方面的声誉。
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消费者在选购假发产品时可以挑选不同的、基于人类学和人种学的头发,印度的,欧洲的,巴西的,秘鲁的,马来西亚的,缅甸的,俄罗斯的,越南的,柬埔寨的,菲律宾的,印度尼西亚的,蒙古的,乌兹别克斯坦的……
各种头发据说具有不同的特性,比如印度头发的适应性很强,柔软而带有自然光泽;而马来西亚头发柔软而有光泽(这难道不是将印度头发的描述颠过来的吗);蒙古的头发又密又厚;俄罗斯人的头发质量极好,有近乎丝绸的质地;柬埔寨头发不仅色泽度甚佳,能同时胜任打发卷和拉直……
有意思的是,比如在许多国家和地区的电商网站上,假发产品获得的评价,往往同时包括高度好评以及极端化的差评。当然,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头发本身带有原主人的具体特性,哪怕是表面上看上去与同人种、同民族的其他人的头发具有完全相同的色泽和品质,也不可能达到高度一致。
更重要的原因是,消费者所可能买到的假发产品,基于人类学和人种学所进行的分类,本身就是不真实的。英国人类学家、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人类学教授爱玛·塔罗在其所著的《千丝万缕:头发的隐秘生活》书中就谈到,世界上最大的头发产品制造企业在中国,而且还从中国人口中收购大量原材料,但西方消费者买到的假发却没有“中国头发”这个分类。
依照秘鲁人口的数量以及西方国家市面上常见秘鲁(人)头发这一现象,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细分门类并不准确、真实。欧洲头发价格要远远高于非洲头发,表明非洲的头发只能用作接发产品的基底纤维,被其他种族的头发接在上面——考虑到欧洲国家人均收入远远高于非洲国家,而真实头发的收购往往更多的来自收入和生活水平较低的国家和地区。
欧洲古代和近代,确实有大量的民众特别是女性出售自己的头发,用来换取养家糊口的基本费用。《千丝万缕:头发的隐秘生活》书中提到,19世纪的法国,乡下穷人家的姑娘往往会因为虚荣心而向头发交易商出售头发,用来换取一些装饰品。1898年的《旧金山之声》杂志记录了欧洲一些国家,诸如瑞士、德国、意大利、俄国以及东欧国家头发生意的“盛况”:
“几百个头发商人在村子里唯一一条街上,上蹿下跳地跳着,腰带旁的剪刀随着步伐有节奏地荡来荡去;他们会随时停下来查着路过的农村姑娘的发辫,为了看得更清楚,还会站在农舍门口的台阶上。”
实际上,19世纪以及20世纪前期在欧洲许多国家和地区上演的头发收购,在20世纪晚期以及21世纪初以来,又出现在了东亚、东南亚、南亚、拉美和非洲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商人无利不起早,在穷国、贫穷地区收购头发,虽然可以尽可能的压低收购价,但也必然要付出收购成本、转运成本以及整理、加工、营销等方面的费用。相比这些付出,用真人头发制成的假发产品,在欧美国家相当受欢迎。购买假发的消费者不乏因病造成头发过少甚至彻底秃头的个例,但更多情况仍是爱美的需求。
因为爱美,因为需要迎合时尚潮流,而且潮流还可能经常变来变去,这是头发产品成为重要的国际贸易商品(2017年这一产业的全球产值为134.7亿美元)。《千丝万缕:头发的隐秘生活》书中指出,贸易的发达让人们产生了错觉,以为头发就像农作物那样,只要在合适的季节一定就会有收获。但这其实是错的。每个人个体拥有头发数目是9-15万根,
真正高品质的头发指的是那种临近生长期结束而没有进入退化期的头发。真正之前的那种超过40厘米的长发一般需要生长4年以上,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女性除非真的遇到揭不开锅这样非常糟糕的生活境况,并不愿意出售头发。中国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居民收入状况的不断提升,乐意出售头发的居民变得比过去少多了,所以头发收购更多的转向了诸如印度、缅甸、俄罗斯、乌克兰这样存在较为突出贫富差距问题、贫困地区人口生活状况长时间得不到改善的国家。换言之,假发其实就是人类学、社会学甚至政治学视野中的一个很能证明贫富分化所造成社会牺牲的载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类神圣观念,在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存在。穷人割下长发,当然很清楚这就是在一定程度上牺牲尊严,这些长发交由假发产业进行运作,为富有者掩饰病痛、伤害具象或是提升时尚韵味。金钱的力量就这样以复杂化的、细微化的交易方式,让穷人为了苟活而甘愿牺牲尊严,富人花钱后就能弥补尊严或是强化某些方面的声誉。
中国的假发产业——无论是过去以丝绸等其他原料制成的假发,还是以人发原料的假发——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千丝万缕:头发的隐秘生活》书作者为此在中国内地开展了深入走访。“我想象着每个来自欧洲大陆、美国或是日本的顾客在美容院或是自己家的卧室里戴上假发后的样子;他们不会直到,这顶小小的假发的背后凝聚了多少物质意义和精神意义上的人类劳动。我仿佛看到近百年来,中国假发工人默默地用他们的工作维持着西方人体面的外表,努力弥合着愿望、期待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今天中国的假发企业,经常派员到印度、缅甸等国检查头发品质,这也正是中国深入融入经济和文化全球化体系的一种象征。
书中也谈到,清代晚期,大量自中国出口的发辫输入到欧美,让当时热衷于宣扬东方人是低劣人种、却不得不戴上自己口中的低劣人种的发辫的欧美人感觉到尴尬。书作者谈到欧美人的伪善时,不无讽刺的指出,“(按照当时美国人的自我宣扬)对美国人尊贵的头颅来说,中国人的头发不仅‘劣质’,而且也过于粗糙和笨重了。”美国人就这样在越来越多的戴上中国人头发制成的假发的同时,出台了《排华法案》(1882年),还不断诋毁中国人的头发可能夹带了诸多病毒——这些情况,当时的中国和中国人都不能很好的顾及。
1912年清王朝正式成为历史,中国全国掀起了剪辫子的热潮,鲜为人知的是,当时各地的督军之所以热衷于此,不仅仅在于辫子是清朝统治的象征,而且还可以将剪下的发辫输送到欧美(虽然出口数量激增会造成降价)。(本文首发头条号“渝川读书”)
所评图书:
书名:《千丝万缕:头发的隐秘生活》
作者:(英)爱玛·塔罗
译者:郑嬿
出版社:三联书店
出版日期: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