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哨声几起

「诗话」哨声几起

位于陕西省神木县高家堡镇的石峁遗址,是中国已发现的龙山晚期至夏早期规模最大的城址。城址中石头围墙上被发现的木架构高层建筑,便是四千年前的“哨所”。

从这处“哨所”的位置,可以清晰的看到石峁外城的一处南门,在天气晴朗的状况下,更与外城东门的角台有很好的通视效果,一旦有危险情况发生,情报将很快被传递至石城的核心部位,其预警作用非常明显。

石峁遗址的“哨所”,可以被看作后来至少存在了两千多年的烽火台的雏形。

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记载着殷商盘庚时期(前1400年左右),边戌向天子报告军情的记述,有“来鼓”二字。“来鼓”就是当时的哨兵。

小至家族安危,大至朝代更迭,在每一次灾难与战争降临的时候,是否都有哨声响起,无论嘹亮还是低沉?是否都有哨声响起,不但警示而且传递?它们或以狼烟、或以苣火、或以鼓点、或以简书、或以直言、或以暗语……方式不一,殊途同归。

被戏弄的哨声

吊诡的是,我们所知最早的关于哨声的故事,竟然是“烽火戏诸侯”。

西周末代君主周幽王有爱妃名曰褒姒,虽艳如桃李,明丽动人,却冷若冰霜,性不喜笑。更有甚者,说“其一笑有百二十种媚”。幽王也曾用过不少方法,想博褒姒一笑,皆告失败。为此,幽王竟使出赏格,凡宫内宫外,能使爱妃一笑者,赏金千两,“千金难买一笑”之典故便由此而来。奸臣虢石父听了,想出一个办法,他告诉幽王:“先王在世时,因南戎强盛,惟恐侵犯,因此在骊山设了二十多处烽火台,又设置了数十架大鼓。一但发现戎兵进犯,便放狼烟,烟火直上云霄,附近诸候见状便会发兵来救。我王要使爱妃一笑,不妨带她去游骊山,夜点烽火,众诸候领兵赶来,上个大当,爱妃看了,必定发笑。”幽王听后,依计而行,游玩骊山,点燃烽火数十台。附近诸侯看到烽火燃起,以为京都有敌进犯,个个领兵点将前往骊宫,待赶到骊山下却不见一个敌兵,只听宫内笙歌弥漫,鼓乐喧天。这才知道是幽王为了取乐于爱妃而干出的荒唐事儿,众诸侯面面相觑,只好愤愤收兵回营。这时褒姒在楼上看见众诸侯白忙一阵,不觉抚掌大笑。幽王一见,欣喜若狂。

但事隔不久,戎兵果真来犯,虽然点起了烽火,却无援兵赶到。原来,各诸侯都以为周幽王又在故技重演。戎兵很快攻下城堡,幽王被杀,褒姒自缢,继而西周灭国。

“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诗经》里,大火熊熊烧起时,难道有谁能将其扑灭?辉煌显赫的西周王朝,竟灭亡于褒姒的笑颜中。

在《天问》里,屈原发出了“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的慨叹。

“恃宠娇多得自由,骊山举火戏诸侯。秪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写尽咏史诗的胡曾,怎能没有一首《褒城》?

李白以史为鉴,将褒姒与妲己相提并论:“妲己灭纣,褒女惑周。天维荡复,职此之由。”

“周亡褒姒,商倾妲己”“周惑褒姒烽火起,纣惑妲己贤人死”,与李白有同样感想的,应不只北宋的董颖和元初的汪元量。

“东岭复西岭,秦乡与汉乡。市城云淡淡,今古水汤汤。废址耕斜坂,归樵话夕阳。乱亡犹有等,最劣是幽王。”在“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袁宏道眼中,即便乱亡之事也得分个三六九等,拿烽火戏弄诸侯的周幽王无疑被归为最劣等。

点燃的烽火、赶来的诸侯与媚笑的佳人,构成了一幕最具蒙太奇效果的历史悲喜剧。昏庸荒淫的周幽王,在戏弄各方诸侯的同时,也亵渎了庄严的烽火。

被误解的哨声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诗经·王风》中有《扬之水》,多是久戍思妇;《诗经·郑风》中有《扬之水》,多是叮咛劝勉;而这首出于《诗经·唐风》中的《扬之水》则长期被误解为暗中告密之诗,着实令人遗憾。

以“扬之水”开篇,是一种起兴,并以之比晋衰而将叛之。小河之水缓缓地流淌,流经水底的白石,清澈见底,映出粼粼的波纹。看似平静安祥的环境之下,一个巨大的事变阴谋正在酝酿。一群士兵身着白衣红领,准备在曲沃起事,跟随未来之主,成为有功之臣。以“扬之水”引出人物,暗示时局的诡谲。经过层层递进,警告政变即将发生。

晋昭侯七年(前738),晋大夫潘父与曲沃桓叔里应外合发动了政变。“闻命”,即政变的密令已经下达。此诗应作于政变前夕,其时作者已经看出端倪,心急如焚,又因某种原因不能直言相告,便以诗歌为哨,在风平浪静中吹出对惊天阴谋的警示声。

告密与警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出发。

从周代开始,百姓普遍通过歌谣,传唱民间,以表达自己的意见或建议。而官府的“采诗”之举,则是了解民间疾苦和百姓心声的一种方式。正是在这种充满人文气息的沟通方式之下,才有了诸如《唐风·扬之水》这样的诗篇的出现。

而我们无从知晓,这急切的哨声,被及时的“采”到了吗?

被怠慢的哨声

有“中国目录学鼻祖”之称的汉代文学家刘向编撰的《说苑·权谋篇》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人盖了一座新房子,客人们都前来观赏。可是有一个客人,看到烟囱笔直地竖在厨房顶上,灶门口又堆着柴禾,就劝主人把烟囱重新砌得弯曲一些,柴禾要搬得远些,以免发生火灾。可是主人认为这客人不会说吉利话,很不高兴,便没有听他的。过了不久,这家果然失火了,幸亏左邻右舍赶来相救,才把火扑灭。主人为了酬谢前来救火的邻居,杀牛买酒,并请那些被火烧得焦头烂额的人坐在上席。席间有个客人说:“如果你当初听从那位朋友的意见,根本不会失火,也就用不着像今天这样杀牛打酒请客了。现在你请被烧得焦头烂额的人坐在上席,却把那位朋友忘了。这岂不是: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吗?”

在数十年后的《汉书·霍光传》中,也引述这个故事。有个叫徐福的人曾经上书宣帝,劝他不要过分骄纵了权臣霍光,以免造成祸害。然而这意见并未被宣帝重视。霍光死后,他的后代阴谋叛变,宣帝下令镇压,并嘉奖镇压有功的将士,而徐福却没有受到任何表扬。

两个典故,家事与国事,在怠慢甚至是忽略“哨声”与“吹哨人”这一点上倒有着惊人的相似。对此,唐代诗人周昙写的再好不过了:“曲突徙薪不谓贤,焦头烂额飨盘筵。时人多是轻先见,不独田家国亦然。”

而幸运的是,像周昙一样清醒的人仍然不少。

一代名臣魏征在《为李密檄荥阳守郇王庆文》写道:“王之为臣,无所献纳,不能曲突徙薪,除烦去惑,致令四海鼎沸,百姓乱麻,高垒深沟,自固而已。”

“拯溺休规步,防虞要徙薪。蒸黎今得请,宇宙昨还淳。”李商隐在《送从翁东川弘农尚书幕》中追叙唐高祖李渊创业时,用到“徙薪”之典,是在表达李渊为拯救天下而起兵反隋的大义。诗中的“防虞”,即防备不虞之患,如杜甫《龙门阵》中的“胡马屯成皋,防虞此何及。”

“乱相方虞邻国难,庙堂谁听徙薪谋。”宋代诗人张嵲借挽诗谏言时政。张嵲大才,惟《绍兴复古诗》一章,贡谀秦桧,深玷生平。失足之恨,可惜可惜!

“诗有天造之极,文尤瑰奇横逸”的明代才子屠隆在《綵毫记·拜官供奉》里,将忧国忧民与重视先见并列为崇高道德:“念隐忧,漆室效葵倾;鉴先几,曲突徙薪情。”

“祖篆宗题都好在,徙薪曲突竟忘几。”清乾隆帝以“祖篆宗题”警醒自己,不可忽略意见,不可忘了初心。

“海疆东南正多事,水从西来纷童谣。曲突徙薪广恩泽,愿亟靖海安天骄。”福州水灾中的黄遵宪,看到的是“众头攒动乍出没,欲葬无椁栖无巢”“攀崖绿壁幸脱死,饥肠雷吼鸣嗷嗷”,哀叹民生之艰难,深感“防虞”之重要。

被叠加的哨声

有时候,哨声本身就是灾难,而吹哨人就是战争的发动者。黄巢,以大唐政权病入膏肓的吹哨人的姿态,用战争与屠杀拉开了唐朝覆灭的大幕,加速了五代十国的开启。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首《不第后赋菊》,姑且算作黄巢吹响的第一次哨声吧——虽然有些附会之嫌。

黄巢生活的时期,大唐帝国已经进入了其生命的最后阶段。经过安史之乱后的帝国,统治秩序被彻底打乱,国家版图七零八落。在一片没有法度与道德的动乱中,吹哨的人已无法警醒帝王与皇权,那还不如让哨声转个角度,鼓动对“平均”期待已久的万千百姓。这极具张力的第二次哨声,是与同是盐商的王仙芝一起吹响的。

“图王争霸业,自古仗戈矛”。自乾符元年(874)持续至中和四年(884),十年不断的杀伐,从攻城略地,到打下两都;从称帝改元,到屠洗长安;从专断拥闭,到乱军瓦解;从退出长安,到溃不成军;从汴水北逃,到被人斩杀——这一响就是十年的哨声,直震得大唐崩盘,五代横生。

作为旧时代丧钟与新格局的先声,冗长的哨声中,除了枭雄的豪迈,还有更多的血染山河、生灵涂炭。

“黄巢走,泰山东,死在翁家翁。”这首中和初年的童谣,谶语般的成为黄巢政权走向终结的哨音。黄巢未败前即有此谣,后败走至泰山狼虎谷,为其下所杀,其死处民家果姓翁。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败落途中的黄巢部队,为了解决军粮供给问题,发明了惨绝人寰的“舂磨寨”。他们抢掠平民,然后投入舂米的石磨之中,将人拆散,连骨而食。我们颤栗于人性竟泯灭如此!我们更无法想象困境中的人竟禽兽不如……而所有这些,都淋漓尽致的作为哨声构成与叠加的一部分。

尽管耻辱远大于荣光。

烽火、哨声及其他

“此到西陵路五千,烽台列置若星连。欲知万骑还千骑,只看三烟与两烟。不用赤囊来塞下,可须羽檄报军前。如何向日缘褒姒,无事蓬蓬火又燃。”南宋著名诗人、经学家马之纯的这首《烽火台》,让我们对古代农业社会背景下的战争预警有了近于具象的认知:“万骑”“千骑”与“三烟”“两烟”。

“昨收边讯云蝗入,近得京书报哨回。放得子陵归钓濑,还他高密上云台。”宋末文坛领袖、诗词大家刘克庄的这首《书事三绝·昨收边讯云蝗入》,展开的是一幅飞蝗逼境之下边讯报哨与京城应变的生动画卷。其间的一“入”一“回”,哨声之急,传递之准,足以让今天的我们仍然感觉身临其境。

而今天,我们正处于一个工业或信息文明且高度复杂的社会形态之中。那么,我们每个人是否理应甚至只能成为这个复杂形态下某个单一的技术性环节?我们每个人是否有能力甚至可以运用古老的思维方式来应对现代文明中的问题?我们如何搭建哨所,如何对待哨兵,将直接关系到我们如何清晰快速的知晓前方的敌人究竟是“万骑”还是“千骑”。

也许,在下一次哨声响起时,我们可以从容以对。因为,我们不仅读取了历史的诸多细节,还对自以为是的文明制度与科学流程做了检讨。(本文刊2020年4月28日《华西都市报》第16版,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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