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选自公众号短史记
先说结论:《推背图》的预言功能是假的,完全不存在。
若对《推背图》的产生历史、版本演变有基本的了解,很容易破除笼罩在它身上的那些神秘光环。
一、作者不是李淳风、袁天罡
就现存资料来看,《推背图》的书名,最早见于唐代《大云经疏》(敦煌本)。内中预言武则天将代唐称帝:
“按《推背图》曰:大蓄八月,圣明运翔,止戈昌,女主立正起唐唐……”
《大云经疏》是薛怀义等人为颂扬武则天“身负天命”而创作的宣传资料。内中引用了包括《推背图》在内的18种谶纬之书。如果所谓的“《推背图》曰”不是出自捏造(想一想今人作文中虚构的假名人名言),引文也没有被篡改,那么可以知道:当时的《推背图》谶语,还不是齐整的五言或七言诗,而是长短错落的杂句。
武则天
宋元时期,《推背图》已常见于文人笔记与市井小说之中,但绝大多数未提及作者是谁。南宋人岳珂(岳飞之孙)的《桯史》,首次将《推背图》挂靠在李淳风身上。他还提到,五代时期天下大乱,许多人称王称帝,有野心者就利用《推背图》这类谶纬之书,来蛊惑人心,为自己起事造势。赵匡胤建立北宋后,“始诏禁谶书”,下诏禁止民间私藏《推背图》,违者严惩。
自唐末藩镇乱世至五代结束,前后长达百余年。武则天称帝时的宣传工作,让《推背图》这个名字得到了普及。这百余年里的后继者,自然有样学样,对《推背图》要优先利用。所以,到了赵匡胤时代,“民间多有藏本,不可复收拾,有司患之”,该书流传已广,很难搜缴干净,相关机构很头疼。
岳珂说,赵匡胤灵机一动,想到了一种办法。他命人将《推背图》里的谶语与图画的顺序打乱,只保留已应验的内容不动,抄写100本投放民间,让它们与真本一起流传,久而久之,人们不知道谁是真本谁是伪作,就会认定是预言不准,不再收藏了。
“机智的赵匡胤”这个故事,显然是假的。如果赵匡胤相信《推背图》可以预言未来,那么他就该明白,假书在市场竞争中是拼不过真书的,一定会被不断兑现的事实证伪,他真正该做的不是造假书,而是禁掉真书。如果赵匡胤不信《推背图》可以预言未来,他所要担忧的则是该书会被野心家拿来蛊惑人心,他所要做的也是禁书,而不是造出各种不同版本的假书——版本越多,可供野心家们利用的空间也就越大。
事实上,自宋至清,历代朝廷针对谶纬之书,使用的皆是查禁手段,无人效仿岳珂道听途说来的“机智故事”。因没人敢使用雕版大规模印刷谶纬书籍,所以民国以前传世的《推背图》皆为抄本。
不过,岳珂的这段文字,仍提供了三点有价值的信息:
(1)《推背图》在五代北宋时期已流传甚广。
(2)在岳珂看来,《推背图》的民间流传对朝廷是有害的。
(3)当时的《推背图》已不止一个版本。
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所藏《推背图》
岳珂之后,元初道士赵道一的《历代真仙体道通鉴》一书,又将《推背图》挂靠在了袁天纲(也作“袁天罡”)身上。
之所以说是挂靠,是因为五代编写的《旧唐书》、北宋编写的《新唐书》里,都有李淳风、袁天纲的传记,且列有二人著作数十种,其中并无一字提及《推背图》。宋元时期流行的《新编分门古今类事》《新编五代史平话》等书,载有一些与《推背图》相关的文字,但均未提及《推背图》的作者是何人。元人编修的《宋史.艺文志》里记有“《推背图》一卷”,作者也是未知。
略言之,《推背图》之名见于唐初,行文发展为现在常见的七言杂诗形式,则是宋元时期的事。南宋以前从未有人言及《推背图》的作者。说李淳风、袁天罡撰写了《推背图》,只是后世以《推背图》为业的江湖骗子们扯虎皮拉大旗的“托名”之举,。
李淳风注释《张邱建算经》
二、《推背图》的本质是“事后预言”
前文提到,民国以前流传的《推背图》皆为抄本。这些抄本之间,文字差别很大。
世界各地的图书馆,目前尚保存有《推背图》数十种之多,它们几乎全部成书于清代及之后,包括了六十七图本、六十五图本、不同内容的六十图本,以及现在最常见的所谓“金圣叹批注本”。
这些版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们的预言全部属于“事后预言”。
比如,《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书中引用过一段当时流行的《推背图》的内容,是关于方腊称帝的:
“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
十千就是万,万字上加一点就是方,冬尽就是腊月,四句话合起来就是方腊要在江浙一带起事称帝。
这四句看起来非常准确的谶文,在方腊起义发生之前,是不见于任何文字记载的;而《水浒传》引用这四句谶文时,方腊起义已是至少百余年前的事情了。
流传最广的“金圣叹批注本”,是“事后预言”的集大成者。
民国四年(1915年),文明书局与中华书局出版《中国预言》,首次收入所谓金圣叹批注的《推背图》。出版者声称,此书是八国联军侵华时期,由宫中流出,经张之洞证实确认为金圣叹亲手批注。
民国时期流行的“金圣叹批注本”《推背图》
宫中流出、张之洞证实,全是卖书人的胡说八道。
台湾学者翁常锋著有《研究》一书,对所谓的“金圣叹批注本”有细致的研究。翁发现了许多疑点,比如:
(1)金批里的很多词句,与金圣叹的思想旨趣是不合的。
(2)金批版的正文里有“匹夫有责”“南辕北辙”等词,这些词在清代以前并不存在,唐代人怎么可能使用清代才出现的成语?
(3)金批版署名“唐司天监袁天罡、李淳风撰”,其实这两人都未曾在司天监任过职。
(4)金批版的配图中,竟然出现了清代人和民国人的装束。
金批版《推背图》里的清代人物
也就是说,金批版《推背图》其实是民国初年的伪作。
伪造者的身份,有两种可能。一是书商为打造畅销书牟利,请人编纂了金批版《推背图》,因为明清时代之人编纂的旧版《推背图》当中,没有关于清代300年之事与民国成立的内容,已经没有了卖点。二是革命党人出于宣传需要,编纂了这本具有强烈的反清、反日倾向的《推背图》。支持该推测的核心证据,是革命党人何海鸣撰写了长文来介绍这本书,他在文章中称袁世凯正在查禁此书,然后又代替金圣叹对书中的某些预言进行了批注,说它们指的是“二十一条”与日本对青岛的觊觎。
由民国之人来预测唐宋元明清的历史,自然是准确到令人发指。
有一些细节也很有意思。明代流传的《推背图》里,有方腊称帝的内容;清代光绪年间流传的《推背图》中(原主人为高延,荷兰莱顿大学所藏),也还保留着这则古老的“事后预言”;但所谓金批本,却把这条预言删掉了。
删掉的原因也很简单。中国文化以六十为一甲子,代表一个轮回。既然伪造者想给《推背图》增加与近世有关的“事后预言”,又不破坏六十图的总数,那就只好删掉那些年代久远、已不那么重要的“事后预言”(当然,也有一些“不讲究”的续写者无视六十图的限制)。金批版以前的《推背图》,都详叙五代两宋之事而略谈明清。这是因为:方腊称帝对南宋人、元人而言,是件去日未远的大事,为了吸引受众,那个时代的《推背图》编纂者很有必要收入这则“事后预言”。但对民国的伪造者来说,太平天国、武昌起义、“二十一条”等等,都是比方腊称帝更要紧的事情,更有资格成为“事后预言”的一部分。
三、准确的“预言”击中了时代的焦虑
综上,所谓的《推背图》,除了书名在唐代即已存在,其作者、文字、图画都是后人不断删改、重制的山寨品,它本不具备任何预测能力。为了让它变得“灵验”,野心家、江湖术士与无聊文人们,千方百计地将已经发生的事,编排到《推背图》中。这些准确的“事后预言”,对那些缺乏充足的信息获取渠道、又没有正确的逻辑思维能力的受众,有着极大的杀伤力。
对这类预言书,历代统治者都采取严禁政策。明代官方称《推背图》为“妖书”,追查销毁之外,还曾“榜示天下,以晓愚民”,试图以官方文件的形式,告诉所有明帝国的百姓,这是一部骗人的坏书。清代的查禁政策也大体类似,只是程度更严,很容易引发文字狱,这也是很多清代版本的《推背图》不敢涉及清代史实的缘故。
不过,在宋元明清时代,《推背图》与其他手抄谶纬之书相比,并不具备什么优势地位,只是很普通的一种。1912年的《推背图说》、1915年金批版《推背图》问世后,市场上才有了合法印刷、方便传播的排印本《推背图》。
金批版《推背图》由中华书局负责发行,行销北京、天津、成都、重庆、武昌、南京、杭州等各大城市,很快就成了畅销书。1917年的天津《益世报》报道说,连戏院里卖报纸的也开始卖《推背图》了,茶楼里也提供这本书。钱化佛则回忆说,在1930年代,“一般好奇的人士,都欲购置一册(推背图),用以预测”。
这种畅销,究其原因,一是愚昧,看不破“事后预言”的本质,二是击中了朝不保夕的时代焦虑。学者王学泰30多岁时买过一本《推背图》,他后来如此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态:
“无论是我等小人物的信口雌黄,还是官方诸公的严肃对待,出发点虽不同,爱恶有别,但心态都差不太多,在潜意识中有着对不可知命运的期待或惶恐。”
参考资料
①林世田:《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以S.6502为中心》,《敦煌遗书研究论集》,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39—54页。
②杨康:《考论》,陕西师范大学2016年。
③吴荣子:《荷兰莱顿大学汉学研究院图书馆所藏三种》,(台湾)《国家图书馆馆刊》2003年第4期。
④王硕:《的流传及其历史观点》,《历史文献研究》(北京新三辑),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第160—168页。
⑤翁常锋:《研究》,(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年。转引述杨康:《考论》。
⑥何海鸣:《求幸福斋随笔》,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45—47页。
⑦钱化佛口述、郑逸梅编撰:《三十年来之上海 续集》,学者书店1947年,第62页。
⑧王学泰:《燕谭集》,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96页。
⑨许明:《在西方世界的译介和传播(1867—2017)》,《复旦外国语文学论丛》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