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是一個夏天的傍晚,落日的餘暉灑在馬路兩旁的樹葉上,泛著零零碎碎的光。我抱著架子鼓教程,踩著路面上的星星斑點,進了琴行。
我剛跨進玻璃門,突然一個女孩兒向我走來,問您是教我的老師嗎?
她扎著馬尾辮,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年齡不過十三四歲。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有點慌了神,我告訴她,我只是來練鼓的,不是老師。
她哦了一聲,便坐在鋼琴前,開始彈C大調音階。我不禁看她彈了一會兒,音階倒是彈得很流暢,不過拍子不準,就像滾琴鍵似的彈,沒有美感。
我輕輕地告訴她,要注意節拍。她回頭對我淺淺一笑,對我說不如你教我彈吧。我說不行,不是專業老師是不可以教的,你必須等你的鋼琴老師來。
不過,我給他在音階練習紙上劃了節拍線。她笑了,說好吧,接著便繼續彈音階。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也知道了,她是一箇中學生,剛來這裡學鋼琴,而教她鋼琴的老師,正是我的架子鼓老師,也是琴行的老闆--吳老師。
就這樣,每次上課,她先學鋼琴,而後我再敲架子鼓。記不清是從第幾次開始,她學完鋼琴後,不直接回家了,就站在一邊,看我打架子鼓。
那會兒,琴行裡總是最後剩我們兩個人,她練鋼琴,我練架子鼓。
她的鋼琴學習進度很快,599作品不到一個月就練完了,那時吳老師還說,很有天分。但也囑咐她,基本功一定要練紮實,不可急於求成。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專攻基本功,攻樂理。她的鋼琴進展開始有了質的飛躍。
也許,女孩子都有一首屬於自己的曲子,她也一樣。
她最喜歡的一首是《淚》,選自鋼琴專輯《Dreaming》的鋼琴獨奏音樂。所以,有時候,趁吳老師走了以後,她就偷偷拿出那張《淚》的樂譜,開始自己彈起來。
剛開始,她彈得並不好,總是彈著彈著忽然斷了句,她便又認真讀一遍樂譜,重新彈。這樣偷偷練過好幾次後,她終於將《淚》完美地彈出來了,而且很動聽。
在她指尖下,流轉出一個一個澹然的音符,有著原曲的憂傷美。
後來的某個夜晚,琴行裡仍然剩下我和她,待吳老師走了以後,她興奮地跑到我跟前,要我給她伴奏架子鼓。我猶豫了一會兒,才答應了。
我來到大廳,坐在擺放架子鼓的角落裡,靜靜地等她的鋼琴響起。她輕輕放好樂譜,手指放在琴鍵上,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摁了下去。
傾刻間,《淚》的旋律飄蕩在大廳裡的每一個角落,琴音如訴,緩緩地融入人的思緒,那變奏中的單音,清脆透明,顫著人的靈魂。
稍快時,琴音如泣,彷彿聽見淚水的滴落聲;稍慢時,如同夜色裡喃喃低語,空氣裡一抹淡淡地思念的憂傷。
我聽入了神,卻忘了伴奏。她似乎也沉浸在音樂裡,直到快彈完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於是停下了。
琴音斷了,她衝著我問:“葉哥哥,你怎麼沒給我伴奏呀?”
我忽然慌張地理了理思緒,不好意思地說:“哦哦--主要是你彈得太美了,我忘了。”
她又說:“那重新開始吧。”
我點點頭:“好!”
我們配合了兩遍,其間,在第二遍的時候,她還指出了我一個錯誤,因為我節奏打快了。
那時,她邊彈邊說,葉哥哥,你節奏快了哦。我於是乾脆不打了,因為我覺得配上鼓聲反而少了點憂傷美,也許是我的節奏沒選擇對。
她看我停下,也準備停下,我趕忙喊,別停啊,繼續彈,獨奏才是最美的!她笑了,笑得好燦爛。
她就如同那夏天的夜色裡,綻放的一朵美麗的花。從她指尖裡流出的旋律,緩緩滲入心靈,外面是點點星光,振之以嘯嘯的西風,叫人無比沉醉。
我原以為這樣美麗的日子會持續,她仍然學琴,仍然彈著她喜歡的《淚》,不料淒涼的結局來得那麼快。
我至今記得,她父親突然一次來琴行時,罵她的情景,說她不認真練琴,專彈些無聊的樂曲,還跟人摻和著架子鼓。
當時,我真的認為他是在說我,是我打擾了她學琴,還是另有原因?也許,我不該給她伴奏,不該和她過於接近。
那一刻,我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呆呆地站在原地,臉紅到了耳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看著她父親罵她,看著她哭,看著她的樂譜被撕成粉碎,然後飄零在風中。
“你不要學鋼琴了!現在就回家!”她父親的這一句話,就像釘在我心上的釘子,鑽心地疼,又那麼無奈。
她哭得倒在了鋼琴上,我也只能在旁邊默默地看著,看著她的淚水從白琴鍵上往地上掉落。
她走了。被她父親拽走了。
空蕩蕩的琴室裡,只剩一地零碎的樂譜紙片。我拾起那些碎片,將它們放在樂譜架上,輕輕地擺好。
我坐在鋼琴前,合著窗外暗淡的月光,涼涼的夜風將我的雙眼吹得模糊,我靜靜地摸著那些琴鍵,突然間淚如雨下。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再沒見到她,那個喜歡《淚》的女孩,那個熱愛鋼琴的女孩。
從那以後,我放棄了架子鼓,再也不學了。我將鼓棒和教程放在房間的角落裡,任它蒙上悲傷的灰塵,遺失在時光裡。
我回到琴行,來到琴室,看著她曾彈過的鋼琴,那首憂傷的《淚》總是不失時機地在心裡響起。
我緩緩地走到鋼琴邊,用手指撫摸著八十八顆白琴鍵,用沉默以憂傷,思念著那位彈《淚》的女孩。
我輕輕坐下,將手裡帶來的樂譜放在譜臺上,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照著譜面摁下了琴鍵。
《淚》的旋律飄落在室內,是那樣的悽婉,遙望夜空,夜涼如水,獨自默然。
我和她最後一次見面,約定在東江河邊。是她偷偷叫人帶來的信。我思量了很久,決定還是去見她。
那個冬天,風呼呼嘯嘯,一陣陣地刮,肆虐著整個城市。我踏著溼漉漉的馬路,一路帶著沉重的心情,來到了東江河邊。
她扶在東江河邊的欄杆上,昏黃的路燈照著她孤寂的背影,有些落寞。
我和她一起靠在欄杆上,望著河面上的孤舟,獨自飄零遠去。
“我真的不明白,你爸為什麼突然不讓你學鋼琴了?”我再一次打破沉默。
她用手抹去淚水,望著灰暗的天空,許久才說:“我爸不許我跟不認識的人來往,他偷偷來過琴行很多次了。都怪我,總是彈《淚》,沒有好好練考級曲目,沒有好好練基本功。”
我的心忽然像針扎一般,我說:“早知如此,我不會和你認識,更不會給你伴奏了。其實怪我!”
“不不--”她急急地說,“我爸本來就是這樣,我同學都很少和我玩的,他們都怕他。”
“也許是你爸太愛你!”
“可我覺得太壓抑了!”她說得很傷心,“你知不知道,這段學琴的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日子,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真的不學鋼琴了?”
“也許吧!”
我們又沉默了。
風,還是清冷,河邊的小樹被風吹得嗖嗖顫抖。夜幕裡,天空深沉暗淡,周圍很靜,只有遠處的河面上投來一縷孤寂的光。幾隻搖晃的路燈,磕磕響著,在風中訴說著離分的悲涼。
“我要走了,會離開這兒。”她望著東江河,眼光有些迷離。
“去哪兒?”我問。
“上海。”她忽而轉過身來,對我說,“葉哥哥,我沒有電話,只有網上的聯繫方式,可以加你嗎?你是一個好人!”
我沉沉地點點頭。
她遞上一張紙條,上面一串數字。我小心地將它收好,放進上衣口袋裡。然後,我們重新扶在欄杆上,吹著清冷的河風,直到離去。
我們最後分別,只有一句再見,很簡單,也很傷感。
我回到家,將她給我的紙條拿出來,然後添加了她為好友。
直到幾天後,才收到她通過好友的消息。她發了一個笑臉,我沒有回,是故意的沒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從那以後,她只留在我的好友名單裡,彼此都沒有說過話。後來,我發現她的圖像再也沒有亮起,動態永遠停在了2006年,她的簽名改成了”在《淚》裡,有曾經溫暖過我的一位朋友。“
多年後,在《淚》憂傷的旋律中,我一次次被感動,也許是琴聲,也許是她,也許是斑駁的記憶裡遺留的那一絲淡淡的憂傷。
多年以後,沉默的我們正如那些無法啟齒的往事,會不會凝結成心裡的一滴淚?就像《淚》的旋律,靜默於那些流年時光裡,只為思念的那個人?
如今,一切遠逝,不知那個彈《淚》的女孩,過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