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七七”抗战爆发,“八一三”日寇侵及上海,是年冬家乡杭州沦陷,我随家长迁避于时称“孤岛”的上海“租界”区。1938年秋入读上海华东联中初二级。学校设于北京路垦业大楼六楼,有初、高中各三级,并分春秋季班及甲、乙或丙分班,学生众多,系初高中上、下午半日制,课程编排密集学生匆匆到退,除教授师长外,与其余师长尤其与顾校长鲜少单独晤对机会,只在每届行毕业典礼时,才有获聆顾师謦咳机会,是故华东联中三年半期间,我对顾师之认识仅此而已,似无资格以本题缀述此文。然世事难测, 1941年冬,我高二上学期将结束时,12月8日太平洋战起,日军强占上海“租界”,顾师秉民族大义毅然停办联中,我等同学亦不负顾师期望,分采不同方式与路径,前后两月内纷纷潜离敌占区抵达浙东金华,我被分发至常山临中就读。嗣后年余间,反有与顾师较多亲炙机会,了解稍深,益增孺敬之心。
兹就与顾师晤接往事,逐点忆述如次:
(一)常山临中位处僻乡,校舍系一旧祠堂、储谷仓及弃用民宅拼凑而成,四外散布,管理困难,我等对此环境不甚适应。幸顾师适时校访视除慰问联中同学外,并应校力之邀,对全体师生发表讲话,要大家共本时艰,克服物质困难,潜心向学语重心长。临中两个半月期间,除顾师不避跋涉亲来探视,似无他校师长有类似之行动,在我当时单纯心灵中,深以曾为联中大家庭一员而自豪,今则更悟顾师视联中学生如子女,我等离沪离家分就他校,在顾师心目中,与子女婚嫁另立门户无异,能否调适陌生环境,有否罹疾病,或遭受欺凌之处,皆属为人父母为悬心之事,亟思实地亲察而有此行。
(二) 1942年5月日寇大举进攻浙赣线,我与同学高宝龙等及弟辈数人逃离常山,逃难途中我不幸身罹疟痢,幸赖弟辈及同学抬人福建南平医院求治。在我病情危重之际,顾师冒暑登山临榻慰问,使我增添精神力量,重燃求生意志。随后又安排我等赴赣人学。
(三)赣联中男寝室为一间排满双层木床之大统间,入寝后师长会不时入内巡察,尚记得李政道与李绍铎、高宝龙与我分占相邻两床,每当人眠前,习惯稍事闲聊。某晚,宝龙躺卧上铺,道及昨晚在外饮酒过量经过,未防顾师适巡经床旁而听及,乃日:“高宝龙,健康要紧,以后不可如此。”此语甫出,惊得我等哑口无声,宝龙更似待罪羔羊,一夜难安,岂料翌日及以后,顾师并未为此而召询宝龙,亦未采取任何惩罚措施,由此亦证顾师乃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之严父兼具慈母情怀。
(四)赣州城内曾遭敌机多次滥炸,是故每当警报响,全校师生四出躲避。某日瞥报又响,我级多人随顾师同在城墙外侧隐蔽处席地而坐,由于毕业在即,顾师曾谈及青年单纯率性较为冲动,要我们对政治必须审慎辨识,再下决定等语,颇似临别赠言,令我谨记在心。台湾重归祖国后,我于欣喜之余,亟思亲履为快,乃于1947年秋赴台谋生,数十年来迄未对此热中、更不强求,至今心安理得,应拜顾师当年有意或无意所作“警报闲话”之赐。
(五)在赣州联中时,我病后身体羸弱,顾师常于晚自习时亲至教室门口召唤温慰,并承屡赐餐券,嘱赴营养食堂“进补”,关爱有如父兄,令我终生难忘。在我级毕业前两月一晚间,顾师又召我至室外,陪同中庭闲步,除关心我健康外,亦询及我等兄弟经济状况,继谓王国钧同学将返杭州,要我亲写家书由王携杭面交我父,由父备款五千,请王转送尚留上海顾师母,顾师则在赣予我同额款项。在当时与陷区无法正常通汇情况下,此一两全措施,对我等兄弟不啻久旱甘霖,且使我毕业后获西行旅费。由此更觇顾师设想周到缜密之另一面。
上述各点为顾师诲我厚我之琐细点滴,迄犹未敢或忘。是故在台期间,曾对一在赣州联中时师长,逐月济助十余年,只是为“德”不卒,至我退休移美而中止,颇以未能贯彻顾师惠人助人之旨意为愧。
最后对顾师就学与任事方面,试作阐扬以彭师德。师少时家境痛寒,兄弟无力同时人学,采用兄工弟学再弟工兄学交替技力完成大学学业,树昆仲友爱榜样,成邻里传诵佳话。出长母校数年后再赴国外深造,当时留学国外者有如凤毛麟角,有归国从政者,有改就大学教职者,名高薪厚,然顾师学成归国后,夷然不改初衷,安贫乐道,坚守中学教育岗位,毕生如一日,此种高风亮节,岂常人可及。平凡中尤显无瑕品德,足堪为教育工作者的典范。奈何盛年遽逝,赍志中道。设增寿十年或廿年,对中等教育之贡献,非只添若干学生数目所足计量。走笔至此,不禁老泪盈眶,几难竟篇矣。
执笔拙文前,得毛承恩学长函嘱,盼将我家人当年就读战时上海华东联中和赣州联中情形撰述文内,惟受题所限无从插入,兹在文末附笔,作为报命:除我和内子张永曾系上海华东联中同学外,确有我同堂兄弟多人就读两联中。因我家数代不曾分炊,各支同辈男女子弟多达数十人,入学后悉以“畅”字作辈名,长幼年龄犹如阶梯,致有一时期,华东联中各级均有我家“畅”辈学生,计高三畅中,高二畅鉴,高一畅慧与畅宁,初三畅遂,初二畅功,初一畅智,其中多人曾先后受教于现居台北已逾八十高龄之刘师清於女士,偶与通函提及联中往事时,常会有兄冠姊戴之趣事。上述就读联中诸人,均属亲沐顾师教泽者,亦由此可见顾师战时艰苦办学达德树人,功在后代不可磨灭之劳绩。值此为顾师立像之际,吾辈各具心香一瓣,默祷顾师之灵在天安息,顾师后人枝繁叶茂,幸福昌盛。
1998年1月10日于旧金山湾屋苍五十盘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