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林騰
導語:蟄伏20年的深圳天使投資人,終於等來了“獵食”時代?
這個激光雷達項目大家都看不懂,你為什麼要投資他們?”2015年,在深圳東方富海的一次投資決策會上,管理合夥人的周紹軍推舉的項目備受質疑。
周紹軍在場臉憋得通紅,一言不發,不知道如何解釋一個用途並不明確的技術項目。會議結束後,他狠狠對投資團隊說:“這個技術以後肯定會有人用的,如果大家都反對,那我就自己投。”
周紹軍不會想到,4年後,這一次爭執竟然換來了意外的收穫。2019年,這筆天使投資竟然孵化了一支叫做“速騰聚創”的技術獨角獸,後者的產品正在快速崛起的智能駕駛產業中被廣泛應用。
就在最近,這個項目估值達到了數十億元人民幣,周紹軍投下的這筆百萬元的成本,價值已經也躍升到了上億元。
180倍,這是周紹軍投資職業生涯回報倍數最高的一個項目。
對於深圳的投資人來說,這的確不是一個常態。
在科技領域的投資中,過去分為了兩大派系,“硬科技”為主的技術創新投資和“軟科技”為主的商業模式創新投資,前者主要分佈在深圳為首的南方,而後者則是北京為主的北方。
這兩派涇渭分明,境遇也截然不同。
在移動互聯網開啟的模式創新時代,北方的資本在頭條、滴滴、美團、摩拜等互聯網項目身上獲得了火箭般上升的收益,如金沙江朱嘯虎、經緯張穎等人也成為了萬眾追隨的明星投資人。
然而,像周紹軍一樣的技術投資人則路途坎坷。他們關注那些尚在實驗室裡的項目,沒有性感的故事,也沒有固定的客戶,能拿出來的只有一篇篇的論文——沒人看得懂,周紹軍需要費盡心思說服基金的投委會。
直到最近,風向變了。
不僅僅是周紹軍拿到了好的回報,深圳另一位天使投資人,昆仲資本創始合夥人的姚海波對界面新聞記者說,他在幾年前投資的小鵬汽車、柔宇科技,這些技術創新的項目,也已經獲得百倍的回報。
同在深圳,金沙江聯合資本的周奇則說,他們投資的硬科技類項目最近被包括美元基金在內的各路資本爭奪,這在之前都是不可想象的。
根據深圳市創業投資同業公會統計的數據,以“硬科技”為主的科創板已通過的31家企業中,有深圳創投背景的企業有19家,佔比61.2%。其中,已註冊發行的25家企業中15家有深圳創投支持,6家提交註冊的企業中4家有深圳創投支持。
移動互聯網觸頂,嚴峻的國產自主技術缺失的形勢,新型資本市場的出口,一切利好都開始驅動投資方向的轉移,技術創新項目逐漸讓資本的偏愛。
“現在都搞不清互聯網之後next big thing是什麼,沒有答案。”主要投資移動互聯網項目的熊貓資本合夥人毛聖博曾對界面新聞說。
另一名技術投資人則更為直接:“模式創新已是強弩之末,技術創新才是應有的未來。”
創投“蝙蝠俠”
周紹軍是深圳老牌VC機構東方富海的合夥人,今年40出頭,身材高瘦,20年前來到了深圳。在圈子裡,人們都稱他為“軍哥”。
早上七點,周紹軍準時走出家門送小孩上學,即使再忙,這也是他每天必須的例行項目。互聯網投資人大多遵循的原則是“快、準、狠”,但周紹軍的投資法則卻恰恰相反,他認為要“學會和時間做朋友”。
“互聯網項目可以在咖啡廳聊聊就可以決定,但我辦不到。”飯局上,周紹軍手裡端著一杯威士忌,2個小時都沒換過姿勢。
周紹軍投資的 “速騰聚創”由一位潮汕博士創立,2014年,這個項目還在實驗室階段的時候,周紹軍便發現了他們。
過去幾年時間,因為自動駕駛興起,激光雷達環境感知的應用激增,這個項目變得炙手可熱。
“我在深圳見了這麼多年的潮汕人,他們擅長做生意,但你有見過拿到博士學位的潮汕人嗎?如果有,那肯定要投他。”周紹軍對界面新聞記者半開玩笑說。
昆仲資本的創始合夥人姚海波是2001年來到深圳,是一名徹徹底底的理工男。在第一次創業成功之後,姚海波進入了IDG,正式成為了一名投資人。
在投資圈裡的口碑中,姚海波是一位冒險家,他有自己獨到的喜好,更偏愛超前的科技項目。他在天使階段投資了柔宇科技和小鵬汽車,後者已經成為了這兩年技術領域的明星項目。
“技術投資回報很慢,但如果我們不做技術投資,可能就沒有人願意做技術創業者了。”姚海波身材不高,語速緩慢,在南山的一棟寫字樓裡,他雙手握著一杯茶,坐在一個碩大的會議室。
周奇則是金沙江聯合資本管理合夥人,和許多投資人不同,他的職業生涯經歷了三個完全沒有交集的領域,研發、銷售,再到投資,中間又去創業,最後回到了投資領域。
金沙江聯合資本專注於高科技產業股權投資,天準科技是周奇投過的“隱形冠軍”,券商口中的工業人工智能第一股。
周奇語調很高,講每一句話時都頗為篤定。在投資領域,周奇是個實用主義者。在他眼裡,投資人既要有夢想,又要重視落地、迴歸財務回報,技術投資也要看商業本質。
在投資趨勢潮起潮落的深圳,這是一群技術嗅覺最為靈敏的投資人,他們需要接受完全不同的兩面信息:海派的科學家與本土的生產線。
在這些年的訓練積累下,從華強北的貿易狀況,再到寶安工廠的產能,又或者是哪位博士下榻到了南山科技園,他們都能第一時間獲知。
1999年,深圳市創新科技投資有限公司成立。這支基金算得上是深圳第一支創投基金。
在這之後,深圳出現了近200家的創投機構。除了赫赫有名的深創投之外,東方富海、達晨創投、松禾資本、昆仲資本、金沙江聯合資本等都在這二十年來開始嶄露頭角。
從消費電子產業鏈、工業原材料、再到如今的人工智能,他們算得上南方技術項目潮起潮落的見證者,這些資本同時也哺育了曾經的A股明星如同洲電子,以及技術獨角獸大疆創新等公司。
“他們就像是‘蝙蝠俠’”,東方富海投資經理邱彬彬打了個比喻,沒有聚光燈下的關注,但投資了大量的技術創新項目,讓社會運行的底層有了迭代機會。
“慢”投資
大多數技術投資人的觀點是,技術項目“又費柴火又費人”,技術投資是個慢生意。
周紹軍曾經接觸過一個電商類的互聯網項目,在他看來,項目調研的邏輯是非常簡單的。
“比如一個化妝品電商項目,你就會問用戶數,男女用戶比例,用戶年齡段,其次是單價,配送費和毛利,這些都是非常簡單的商業邏輯。”周紹軍說,模式創新型企業,很容易根據自己的認知去判斷。
相比而言,技術投資方向多而專業,項目不僅要論證技術可用性,還需要在工業上論證是可以規模化。互聯網的投資邏輯和估值體系在技術投資方面並不適用。
在投資激光雷達之前,周紹軍做了將近一年的準備工作,閱讀了大量的人工智能的書籍,最後選定了人工智能的投資方向。
周紹軍發現,人工智能可分為基礎層、技術層和應用層,每個層面都有很多細分,都有很大的市場應用空間,比如說人臉識別,算法,終端硬件,雲端處理,獲取信息的傳感器等。
但作為天使投資人,首先要選定投資領域。他認為基礎層和雲已有大量的巨頭,因此未必合適天使早期投資。
傳感器領域算得上是一個前景不錯的入口,但聲音感知已經有云知聲與科大訊飛這樣的公司,所以周紹軍最終選擇了機器視覺,包括動態捕捉、人臉識別和空間定位。
“互聯網投資人15分鐘見一個人,我見個人可能要一個小時,也不可能有半個鍾打款的事情,項目的實驗室、工廠,一定要去看。”周紹軍說。
用一個比喻來說,如果互聯網投資人們在上海香格里拉大酒店和創業者聊互聯網項目,那技術投資人可能正坐著綠皮火車去還沒通高鐵的山溝裡、工廠裡、礦區裡調研。
激光雷達,在2014年,算得上是一個全新的技術種類,對於周紹軍來說,難點在於如何進行項目的盡調,這是跟互聯網的邏輯幾乎不相關的領域,從技術調研,到量產和應用,都需要進行全產業鏈的調研。
周紹軍說,首先看技術論文和激光雷達核心零部件的產能。
“你知道激光雷達的核心器件叫做偏振鏡嗎?國內外都是純手工製作,沒辦法用機器代替人工,導致激光雷達沒有辦法批量生產,生產效率上不去,直到去年速騰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其次是人。速騰聚創的創始人是個潮汕科學家,算不上是一位典型的科學家。如何識別一個成事的南方人,這需要長時間的積累,因為技術人才不能僅僅是個技術控,更多要把先進的技術進行商業化應用。“這個創業者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心。”周紹軍說,。
更為關鍵是一個環節是技術的應用。激光雷達在實驗室階段算得上是黑科技,但應用的方向在何處,在最初天使投資階段卻不得而知。但周紹軍當時隱隱感覺,自動駕駛會成為一個大型的產業趨勢,因此視覺感知的應用會有大量的潛在客戶。
做完這些工作之後,周紹軍才會最後進行決策,而這是一個非常長的週期。在投資領域,誰也不能任何一次的下注的贏面有多少,紛繁的新技術面前中更是如此。
“技術調研只是一方面,更多是基於多年的經驗,你的直覺會告訴你,這個方向是不是ok的。”周紹軍說。
“點亮”本身就很偉大
技術邏輯是投資的基礎,但除了冷冰冰的原理分析,姚海波認為,興趣,才是決定一切的因素。
科技創新投資的週期很長,資金金額需求大,人才要求高,許多方面都比模式創新要難度大得多。十年一個回報週期,在技術投資行業是常見的事情。因此許多創業者很難持續獲得足夠的資源,投資者也沒有足夠的耐心去投資技術。
以滴滴出行為例,3 年時間, 估值上升到了100 多億美元。這種依靠網絡效應和平臺效應,發展呈指數級增長,在技術創新項目上幾乎不可能做到。
姚海波曾經投資的柔宇科技是一家研發柔性顯示屏幕的公司,創始人海外科學家背景,當時帶著先進的技術論文來到深圳,試圖尋找產業化的機會。但在最近,因為融資多輪,估值高達50億美元,但應用匱乏,這家公司正處於輿論的旋渦當中。
“大家對柔宇的評價我都接受,但在投資角度,當時我們投入的成本只有一個億,現在到了這個價格,無論如何,這個項目都是成功的。”姚海波說。
幾年前,姚海波在南山的一棟實驗室裡碰到了柔宇的團隊,當時公司只有三個人,他們正搗鼓著在一張可以甩動的塑料布上進行顯示,姚海波在技術盡調之後,決定投資這支團隊。幾年後,柔宇憑藉一張可以“甩動的屏幕”聲名大噪。
“我看著他們從一無所有,到點亮那個塑料布,這個過程難道不偉大嗎。”姚海波說。
姚海波對小鵬汽車的投資過程也是類似的。2014年,姚海波第一次到小鵬汽車的工廠參觀。他本以為這是一家寶馬一般的工廠,但走進工廠後掀開樣車上面的布一看,原來是一輛用紙板搭的模型。
小鵬汽車創始人何小鵬甚至還對姚海波說:“別投我們,我們很貴,很廢錢。”
姚海波認為,這是一項從0到1的事業,觸碰到了他的興奮點,即便是個費錢的生意,他還是毫不猶豫參與了小鵬汽車的投資。
姚海波的投資法則中,興趣放在了第一位,原因在於技術項目不像互聯網起飛這麼多,在長年累月中,只有興趣這個事情才能投資者和創業者堅持下來。
除此之外,他還認為創業者還需要一個能力:征服政府。因為對於技術這樣一個長週期高投入的項目中,市場化的資金遠遠無法滿足要求,因此具有吸引政府的魅力,也是他挑選項目的重要標準之一。
財務至上
“投資人還是要從真實需求出發,重視落地、迴歸商業本質、追求財務回報。”金沙江聯合資本的周奇提出了相反的觀點。
周奇是金沙江聯合資本管理合夥人,和許多投資人不同,他的職業生涯經歷了三個完全沒有交集的領域,從做研發,到銷售,到投資,中間創業,最後又回到了投資。
金沙江聯合資本專注於高科技產業股權投資,重點關注泛人工智能(AI、機器人、先進製造、供應鏈升級等)、產業互聯網、智慧交通以及環保等領域的投資與併購機會。
周奇的觀點認為,技術創新往往伴隨著更高昂的成本、稀缺的配套資源和低下的市場認同度,沒有配套商業模式創新的技術創新往往難以為繼甚至走向慘敗。
最初,周奇看中的天準科技在工業測量領域的領先地位,後來它引入機器視覺技術,從做單純的尺寸測量擴展到瑕疵檢測。
當時,人工智能概念已經在一級市場掀起投資熱,周奇發現,和消費端各種概念產品不同,它實實在在幫工業企業節省了人力成本,也正是能為產業端提高效率、節省成本的應用,才能更快落地。
這是周奇的投資邏輯,迴歸商業本質,追求投資回報。即便是以營銷驅動聞名的小米,周奇看到的仍是背後的商業邏輯。
“小米切了中國白牌生產製造市場一個非常對的機會,把原來沒品牌做成一個品牌,再從品牌溢價和互聯網高效營銷手段裡轉出了利潤,但拋開這兩點,小米本質依然是一家賣硬件的公司。”
同樣的投資案例發生在自動駕駛領域。2015年,自動駕駛,特別是RoboTaxi的概念再次興起,場內競技的不乏奔馳、吉利等大牌的主機廠,谷歌、百度等互聯網公司,Uber、滴滴等垂直出行公司,以及不少創業公司。
不過,周奇對講RoboTaxi故事的創業公司持謹慎態度。“互聯網造車的公司,歸根到底還是一個汽車公司,與傳統車廠的本質是一樣的。也沒有改變主機廠的商業本質。一個主機廠看什麼?銷量、銷售額、利潤,所以,‘新勢力造車’公司的PER 比傳統車廠翻倍的現象,也不足以長期維繫。”
相應的,周奇選擇了做露天礦無人駕駛的踏歌智行,因為同時滿足了三個條件:礦區屬於低速封閉場景、能解決司機招工難的剛性需求、礦區老闆願意為安全生產的工具買單。這些符合他的投資邏輯。
周奇總結他的投資思路,首先看細分行業的市場前景,其次看該領域的龍頭,提供的技術解決方案要有差異化。最後是在最短時間內,將技術壁壘迅速轉化為商業壁壘。
“消費端的項目,往往沒有很高的技術門檻,其商業門檻主要是資本門檻、用戶門檻、流量門檻等等;在產業端也是類似的,技術門檻固然重要,但只能作為敲門磚,必須建立起商業壁壘才能使企業立於不敗之地。”
追趕者
PayPal 創始人彼得·蒂爾曾說 “我們想要飛行的汽車,結果卻得到了 140 個字符(形容twiter、微博等互聯網項目)。
根據全球創新指數(Global Innovation Index, GII),中國已經是一個技術創新的大國,但這顯然和大眾的直覺相悖。這種相悖的原因是大量技術創新沒有成功轉化為商業價值。
以國家知識產權局的數據為例,2018年,中國發明專利申請量達154.2萬件,但平均維持年限為6年,2014年,國內有效發明專利維持10年以上的只佔7.6%,同年國外這一比例高達32.8%。
投資領域的觀點認為,相比於商業模式創新對於行業形態的改造,底層技術的迭代則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傳統行業盈利模式和市場格局。
許多觀點正在把模式創新和技術創新對立了起來,“消費互聯網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們需要的是硬科技,而不是軟科技”。
周紹軍說:“一個共享單車讓全中國都騎上了共享單車,但是工業級激光切割機,民用的人臉識別攝像頭,解決的問題是社會和工業運行的底層,誰更重要?”
南方是技術投資的最佳沃土,這裡曾經誕生了大量像華為、中興、比亞迪等技術導向的明星公司,也有在材料,人工智能,消費電子產業鏈等隱形冠軍。而在市場資本參與技術獨角獸項目中,則有大疆這種標杆型的案例。
“技術投資不像互聯網投資,因為更多面對的是B端的客戶,他沒有寡頭效應,擁有技術壁壘的公司很快就可以超越,像滴滴,美團這種項目,如果上一輪沒有進入,下一輪你就徹底沒機會了。”一名資深投資人對界面新聞記者說。
誰都不願意放過下一個時代。
界面新聞記者瞭解到,朱嘯虎已經在斯坦福大規模設點,不放過新的技術項目,並且開始獵食更多的TO B類型的項目。
2019年,北方知名的資本真格破天荒在深圳設立了辦公室,負責人的說法是,“華南的項目不能漏掉。如果深圳再出現一個大疆,要保證我們看到了。”
曾經投資過uber的峰瑞資本,最近也宣佈在技術領域投資的項目佔到已投項目的三分之一。
浮華已過,在迴歸科技本源的路途上,南方資本家跟北方資本家從平行線走到了交匯點,最後勝出的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