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心广是一个让人参悟不透的和尚。
他身高1.85米,膀大腰圆,年少时习过武,弄过枪棒,喜欢左手背在身后,走起路来飞快,同修们戏称他为安庆第一“高”僧。初见他时,是典型的武僧形象。
然而,他在源浦寺有一间精致的书画室,中式布局,里面檀香氤氲,仙气缭绕,古玩盆栽和翰墨丹青同处一室,相得益彰,自取名曰“善缘斋”。人客稀少的时侯,他喜欢净手焚香,伏案而坐,默写《心经》,一幅小行楷写的如同行云流水,让人刮目相看,这哪里是武僧,分明就是一位个子高的文人雅士。
年轻的时候,他颇有快意江湖,仗剑天涯的情怀。2000年,他游历到源浦寺,参拜了真大师月身舍利,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深秋,在瑟瑟秋风里,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小坟墓,简陋的茅棚,缸体一半还暴露在风雨中,心中落差极大,无比感伤,他当即发心要护持这尊“全身舍利”,让他重放光彩,普渡众生。
当时,他是九华山小天台意彻法师的得意弟子,大悲楼的慧深大和尚对他也很看重。得知他要离开九华山护持源浦寺,师父和师兄弟们都来苦口婆心地劝他:“人家拼命地想着怎样上山,你却反其道而行之,执意要下山;佛菩萨胳肢窝底下的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去下山自讨苦吃?”。然而他去意已决,看着他背着行囊昂首阔步离开九华山的背影,师父和师兄弟们心中五味杂陈,那年他整整36岁,是人们常说的过坎之年,兜里只有一万多元钱。
2001年元月18日,寒冷的冬天还没有完全褪去,他接管了源浦寺,当时大雄宝殿只有目前的三分之二,旁边只有5间小瓦房,年久失修,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摇,厨房也是一个简陋的棚子,前不遮风,后不挡雨。寺院有个小门楼,门前只有一条板车路通往山下,为了解决交通问题,他二话不说,带领3个和尚和一个厨师,挖了半年,终于把路挖通,让面包车能够上来。那时,他们每天7:00上早课,早课结束后搭一条毛巾,带着草帽,推着小车,扛着锄头出工,中午赶回来上大供,下午14:00继续出工,下午回来洗洗漱漱后还要做晚课。回忆建设寺庙的艰苦岁月,他感慨地说,那时候的人“东西吃不饱,睡觉不要床”,太累了,在哪里都睡得着。
一天中午,天空下着小雨,他回到寺里,看到锅台还是冷冰冰的,就询问为什么不烧饭,有居士过来说:“当家师回来啦,寺里没有米了”,他掀开米缸,里面果然只有一小碗米。他翻遍口袋,拿着仅剩的150元钱,跑到附近的粮店买了一袋米,5斤豆腐,冒雨扛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就想起了师父和师兄弟的劝告,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那时候周边信众对源浦寺有很深的误解,认为寺庙卖给了九华山,寺庙基本没有香火收入。前些日子,有几位居士兵分两路,发心化缘,一天下来,只化缘到100多斤大米。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还愿的,信众却把2000元全部买了香纸蜡烛,堆在一起,用香油倒在里面烧,为防止造成火灾,他和居士们一道去劝,还遭到信众的讥讽:我是供奉给佛菩萨的,难道留下来给你们用?
为了让周边信众了解事实真相,每天晚饭后,他揣着一包香烟和糖果,到周边的村庄去转,转啊转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受到村民邀请,好进屋去坐一坐,推心置腹和他们谈谈他来源浦寺的目的,修建了真大师月身宝殿的初心,渐渐地,善良的周边村民接纳了他,认可了他,人数越聊越多,话题越聊越深,时间越聊越长。他的脸上也露出憨厚的微笑,高兴地说:“慢慢地我发现揣一包香烟和一包糖果不够了,要两包、三包甚至四包才够”。
2001年6月,机缘成熟,他开始筹建了真大师(当地人亲切地称为老活佛)的月身宝殿,周边信众一呼百应,纷纷出钱出力护持着这位喜欢吃米粑的老活佛,一年后月身宝殿顺利落成,信众们一片欢呼,奔走相告。每年农历十月二十三是“老活佛”的生日,是夜,源浦寺灯火通明,犹如西方胜境,万名香客聚集在这里,轮流为老活佛守夜和祈福。
源浦寺的香火越来越旺,香客越来越多,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有两件事很闹心,一是当地的小商贩把持着寺门,强卖香火,香客不买不让进门,弄得寺院商业气氛浓重,别人很容易误解;二是一些信众不规范地放生,一时寺院里鸡飞狗跳,不成体统,护法居士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说,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实在没办法,他把大褂一脱,带一个小板凳,坐在寺门口与小商贩们论理,争执过程中,小商贩们出言不逊,甚至泼妇骂街,他也不理会,怒目圆睁,大声与其说理,仗着个子高,嗓门大,虽一人舌战群“贩”,气势却丝毫不输,就这样从日出怼到日落,寸步不让,几天下来,小商贩们纷纷缴械投降,议论道:这高个子和尚不念经,好像要和我们拼命,搞不过他,我们赶紧撤吧!
对待不规范放生的,他更有办法,躲在树丛中,看到有人放生鸡鸭之类,他跑上前一把把人抓到,要人家每月补给寺院一袋大米,由寺院负责代喂,否则请人家把鸡鸭带走,几次下来,不规范放生的现象没有了。
一天早晨,他骑着摩托车出去办事,窄窄的山路上,前面的一辆小三轮车上掉下两个编织袋包裹,他的车差点轧到,包裹摔碎了,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了,原来是一袋青蛙,还有一袋黄鳝,对着他活蹦乱跳、呱呱地叫。他问包裹的主人卖不卖?主人说:“这是给别人准备的,你要买也可以,但要加价”,他二话不说,加价买了下来都放生了。他说,佛家倡导行善放生,培养慈悲心,但要随缘,不能攀缘,如果是刻意放生或者不科学、不理性、不如法地放生,不仅不能培福,甚至要背因果。
源浦寺的山门旁边,是一个偌大的天然池塘,时间一长,成了居士们的放生池,一开始,夜里常有人偷鱼,他在池塘边竖立一块写着“放生池”大牌子,效果也不佳。那段时间,夜晚一听到狗叫,他就拎个手电筒急匆匆地出门了,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把偷鱼的人赶走。他说:“放生池里的东西,一般人是不会偷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是放生池,以为是野塘,我不告知他们,是有责任的”。果然,一段时间后,没有人再来偷鱼了。
2020年9月19日,源浦寺大雄宝殿门前的金桂开了,“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整个寺院芳香四溢,沁人心脾。在大殿的西侧的客堂,他饶有兴趣地给信众开示,他说,这么多人都来拜老活佛,拜佛的目的是什么?当你俯下身子跪在老活佛的脚下,实际上就是向老活佛忏悔,什么是真正的忏悔?就是“后不再造”,对自己过去所犯的错误永不再犯,这样的拜佛就有感应;如果你今天拜了,错误还接着犯,这样的拜佛就没有意义了。
他接着说,这么多人都来拜老活佛,什么是老活佛?你只要发菩提心,尽量地为人民做好事,就是老活佛;老活佛只能在源浦寺拜吗?你心地清净的时候,你就在源浦寺,哪儿都是源浦寺,你心地慈悲的时候,你就是别人的老活佛!
他与宗胜老和尚(源浦寺第二尊月身舍利)共同生活了六年,感情笃深。宗胜老和尚往生前,患有食道疾患,只能吃流食,每天早餐时多盛一碗稀饭放在房间,留作午餐。有一天,寺院里5个调皮的小沙弥把稀饭偷吃了,他获悉后,严加教育,罚小沙弥们在大雄宝殿里跪香,宗胜老和尚前来求情,他也没有答应。过了一会,有居士前来报告:“当家师你赶紧去看看,老和尚也在殿里跪着呢!”,他赶紧跑到大雄宝殿,拉老和尚起来,老和尚就是不起来,对他说:“是业障深重,我没有福报啊,别人能吃饭,我却不能吃,我要是能吃饭,就不会留粥了,没有粥,他们就没有东西偷吃,就不会犯错误,都是因我而起,我有责任,他们没有责任啊!”。此事对他触动很大,老和尚这种“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遇事不推脱于外缘,一心向内求的慈悲情怀深深感染了他,他常常对别人说,宗胜老和尚你说普通,他确实非常普通,走进人群中,谁也看不见他,如果你静下心来,仔细地观察他,就能发现他不同常人之处了。如今,那5个偷粥的小沙弥也长大了,正在佛学院读书,即将从事弘法利生的工作。
这几年国家在精准扶贫,源浦寺责无旁贷地参与其中。有一年腊月,他和当地政府的相关人员一道走访贫苦户,发现有一户人家房子漏雨,没有钱修,他当即表态房子的问题由源浦寺解决,并当场给了2000元给房子主人,用于修房。第二年春季回访该户,发现房子还是破的,一点没动,就问主人,去年给你的2000元钱呢?主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后来通过侧面了解,这家主人好吃懒做,还有不良嗜好。他知道后,就一分钱都没有给他,亲自带领一帮居士把他家的房子修的飘飘亮亮,花了近5万元。他说,救急不救贫,奖勤不奖懒,慈悲心要有,但不能乱用,否则适得其反。
今年疫情过后,他邀请我去寺院喝茶,宾主言谈过程中,我发现他似乎有什么心思,平日里,他一直是个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性格。一问才知道,去年底,白蚁防治所到寺院例行检查,在了真活佛的佛龛上发现了白蚁,工作人员悄悄地告诉他,由于佛龛是木制结构,很难根治,如果没有长久之策,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他发起倡导,重塑供养老活佛之宝塔,设计宝塔高六米,以吉金为母材,表面配以景泰蓝、鎏金、贴金、彩绘等多项传统工艺相辅,可永固万年。遗憾的是,受新冠疫情的影响,寺院刚开门不久,没有什么收入,从来不愿意化缘的他,不得不在自己的朋友圈发起了募捐,没想到的是,新冠疫情的影响面太大,很多企业都亏损,募捐情况不理想。我们只好劝他,只要你发心了,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017年农历10月23日,了真大师诞辰336周年,我在源浦寺住了一晚,拍摄过程中,非常有感觉,特别是月身宝殿和大愿地藏殿、大悲观音殿之间的光影,极为奇妙,犹如西方圣境,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友好地和我打招呼。也自此亲近心广法师,今天凭着记忆断断续续地写了这么多,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希望,希望他重塑老活佛宝塔的愿望能够实现!希望所有好人的愿望都能实现!
后记:释心广,源浦寺住持,安庆市政协委员、安庆市宜秀区人大常委;安庆市佛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宜秀区佛教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