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就像翻開了一本內容豐富的教科書。這裡沒有深奧的理論,也沒有長篇大論的訓導,有的只是父親的言傳身教。這種潛移默化的人格魅力常鞭策著我,讓我努力修煉自己,不斷追求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這樣,才無愧於慈父對我的培養和教育。
我的父親雖已到了耄耋之年,卻精神矍鑠,思維敏捷。要不是他那一口假牙和微駝的脊背決不會相信他八十有四。自從他離休以後,就以平和的心態把生活調理得有滋有味,每天固定的時間起床、遛鳥、澆花、餵魚、看新聞、聽京劇、讀報紙,過著老有所養、老有所樂的生活。
我母親去世這三十年來,父親在家裡的身份,是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於一身。走得既艱難又快樂,我打心底裡佩服他。這三十年來大家庭的人口翻了一番,哪一個都沒離開父親關愛的磁場。小孫子是他一直帶到三歲進幼兒園的,進幼兒園後又每天接送;孫女生孩子他守在醫院;外孫女在上海讀大學期間,他天天看上海的天氣預報;重孫子住院瞞著他,知道後一個人冒雨拄著柺棍去醫院看個究竟;兒媳下班回來晚了,就催兒子趕快去接,擔心騎車不安全;每每我回家看望他,總是叮囑我照顧好工作繁忙的丈夫;哪怕他年邁之軀有病在身,對於我出國當外婆也絕對支持……他有個永不離身的小本本,記著家人的生日,老是提醒兒媳記住這個別忘了那個。早幾年我和愛人過生日他都親自督陣,現在體力差了都是派兒子兒媳代勞。每個小家庭的冷暖、每個人的平安吉祥都攥在他手心裡。父親對兒孫的牽腸掛肚,把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詮釋得無比透徹。也難怪,父親10歲時父母相繼染病身亡,從小在苦難中滾爬的他,深深體會到父愛和母愛是孩子成長中不可或缺的“珍品”。他要讓自己的兒孫充分享受到這種親情。
弟嫂剛嫁到我家時,簡直不相信門前的菜地是父親的“作品”,當幹部出身的他竟能把小菜園侍弄得如此紅火!豆架瓜棚上垂吊著豆角、絲瓜、冬瓜、南瓜,菜土裡的辣椒、茄子、西紅柿碩果累累。金秋,菜園四周的菊花更是叫人駐足,大朵大朵的各色菊花常引路人繞道過來欣賞。父親一直與我弟弟住在一起,都說三代同堂的家庭最怕媳婦與公婆的關係難相處。可他們和睦得讓人妒忌。能幹又賢惠的弟嫂對他體貼周到,他也把兒媳看成親閨女。他從不以老人自居,家裡的事總是身體力行。都說人老話多,父親卻從不嘮叨,也從不挑剔別人。弟嫂嫁到我家20多年來,父親從未跟我說過她半個不是,常誇兒媳好。不善言談的他在家裡發起話來可是一言九鼎,這種威信來自他榜樣的力量。我們的大家庭在父親的調教下親情濃濃、愛心無限。人人都羨慕我父親子孝孫賢,他是無愧的。父親家年年都是廠裡、市裡的“五好家庭”、“愛老敬老之家”,這些牌匾是對父親治家有方的嘉獎。
常聽我嬸孃說,父親年輕時1米8的大個子,高鼻大眼,是村裡有名的美男子。在山東老家大男子主義挺利害,男人打老婆是家常便飯。可父親卻從沒在母親面前紅過臉。夫妻生活四十多年來,無論工作職務怎麼改變,生活環境如何轉換,走南闖北的他,總是帶著他的小腳女人。對於比他大7歲、個子又矮小的老婆從沒嫌棄過,幾十年恩愛如初、相敬如賓。母親仙逝的這30年裡,他從沒停止過對她的思念,母親遺像前終年時令水果不斷,逢年過節還要擺上一碟餃子。正如我學生時代的女兒在悼念姥姥的詩中所寫到的:
“每當說起您
爺爺的目光會突然變得
那麼遙遠 又那麼溫柔
晶瑩的淚珠閃動著
盛滿了對您
太長的思念 太多的回憶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您作為一切美的化身
一直活在爺爺的心裡
伴他走過沒有您的漫漫人生”
是啊,母親是父親心中永遠不會塵封的愛。父親珍視婚姻、珍愛家庭,是我們後輩的表率。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有7個小家庭,家家和睦溫馨,都是受了父親的影響。
父親慈祥可親,他三個孩子中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我從小到大都得到加倍的呵護和寵愛,以至於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回到父親的身邊時還老想撒撒嬌。愛在兒孫面前提起小時候挨父親打的事,這不是抱怨,正是在表達對慈父的一種感激。我小時侯是個男孩子性格,星期天不是去公園爬山就是上樹摘野果子,從沒在家老老實實地呆過。父母總認為女孩子家潑辣一點好,也就不干涉我的“自由”。有次,我從公園回來經過一片高粱地,順手掰了幾穗玉米,還為沒被人發現而洋洋得意。回到家母親提醒我:你要小心,這是第二次犯錯了。待我美美地吃過晚飯,剛要上炕睡覺,父親把我叫起來,舉著擀麵棍教訓了我一頓,他不允許孩子犯同樣的錯誤。從小到大我就捱了這一次打,讓我記得一輩子,他教育我們不能見利忘義。父親一輩子都公私分明,“文革”中無政府主義氾濫,幾乎家家都用廠裡的材料做藕煤模子,可是我家沒有。我常笑他是一個標準的老布爾什維克。
父親對我們的愛深藏不露,但他的隻言片語足以讓你體會到父愛如山。70年代我工作的學校在郊區,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看管,他說:讓你娘去幫幫吧。我怎麼敢奢望讓母親丟下上班的父親和上學的弟弟去照顧我那一攤子呢?終於,我的孩子有母親照顧了。可我的父親卻從來也沒有說過,在那段日子裡他克服了多少生活上的困難。我退休後,愛在家裡做家務或是敲電腦,工作時間一長,父親會冷不丁扔一句話過來:歇歇吧,小心那脖子啊(我有頸椎病)。父親常指導我隔一段就把傢俱、擺設調換個位置、變變化樣,說有新鮮感。叫我在陽臺上、窗子上多擺幾盆花,給居家環境增加點生氣。所以,只要他一來我家小住,陽臺上就會花紅葉綠,生機盎然。在他的薰陶下,我養花種草也摸出不少門道了。
父親性格憨厚,為人謙和,極有愛心。我們住的小區裡,大家都敬重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不管在外邊歇涼的,還是下棋打撲克的,只要見了“趙爺爺”都搶著讓座。父親也把鄰居的冷暖放在心裡。北方人愛吃東北大蔥,有次他碰上有賣的,買了12斤一大捆,抱不動,硬是拖回家的。兒媳心疼了,說:“80多歲的人了,拿不動就少買點。再說我們哪能吃這麼多,看把自己累得這樣。”他喘著粗氣說:“幫鄰居帶點,難得碰上,大夥兒都愛吃。”父親就是這樣愛心浩蕩。記得我三歲那年,丹東發大水。漆黑的夜晚電閃雷鳴中夾雜著逃命的呼叫聲,父親一把拽起個褥子把我兜起來,揹著被子帶著母親和我哥哥冒著大雨往山上跑。山上大雨傾盆,大家只顧逃命誰也不會想到要帶傘。父親把帶來的一床大棉被扯開,叫大夥進來躲雨。那一刻,我覺得父親好偉大,跟著父親好安全,父親的懷裡好溫暖。這是我三歲時唯一的記憶。這個記憶,決定了我一生與人為善的處世態度。
我每次回家看他,他特別開心,一定會先一天就把鬍子修好,讓兒媳婦準備好新衣,就像是迎接一件盛事。還常常到路口上接我,叫我好感動。記得我的一位美術界的朋友見我父親第一眼就驚歎:這張臉應該去做油畫模特!她是從美學的角度讚賞父親的外貌。外在的東西是可以一目瞭然的,而父親內在的人格美是需要生活來透視的。龍年是父親的本命年。除夕的鐘聲還沒敲響,我就把一根紅腰帶系在他腰間,祝他年年幸福,歲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