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是導演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問鼎金棕櫚後的一次國際化、多語境、跨文化的嘗試。一直專注於日式家庭關係探討的導演,依舊沒有放棄他最擅長、最專注的精神內核,風淡雲輕地勾勒著充滿糾葛的家庭成員間的情感羈絆,只是這回放在了生活理念迥異的西方語境中,在真實和虛構的記憶裡,在戲劇與現實的迴文下,去尋找愛的真相。東西方文化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也從側面傳遞了親情與愛的普世價值。
另一方面,導演求新求變、跳出舒適圈的意圖非常明顯。他放棄了舒緩的精緻畫面和平移鏡頭以及盡在不言中的日式隱忍含蓄,而採用類似侯麥電影的節奏與表達方式來推進情節發展。他聰明地選擇了劉宇昆的小說《關於母親的回憶》(曾被改編為科幻短片《美麗夢中人》)作為戲中戲的嵌套。華裔作家的科幻短篇,使影片在最不顯眼的深層基底留存了東方式的家庭觀念。
影片故事因凱瑟琳·德納芙飾演的著名女演員法比安出版名為《真相》的回憶錄而起,而回憶錄這種充滿個人回憶與私人情感的文體,在自私、毒舌、專注於表演以至為得到角色而不擇手段的女演員口中,經過了細心的選擇、截取、拼接、想象、誇張和杜撰,出版後引發了家庭成員的連鎖反應。而敘事文本則是在記憶的迷霧中試圖還原最真實的母女關係。
本片結構看似稀疏平常,實則首尾呼應異常精巧。開場女管家的辭職和後面經紀人的退休相呼應,鋪墊法比安極度自我給身邊人帶來的情感傷害;前面女兒一家7年後再度造訪,與後續戲中戲裡每隔7年才能相見一次的母女相銜接,暗示了法比安內心深處對親情關係的渴望;之前的巨龜皮艾爾,與之後的女巫角色及皮艾爾爺爺間環環相扣,巧妙地烘托出女演員幽默俏皮的一面,也為最後真相的和盤托出埋下伏筆。通過這些一筆帶過看似毫不重要的細節,在對仗工整又層層遞進的故事推進及情感累積中,人物真實的性格和往事的真相如抽絲剝繭般呈現在觀眾面前。
值得一提的是全片沒有使用閃回。記憶的重現雖帶有天然的主觀屬性,但閃回鏡頭卻有著過於明確的真實性暗示。儘管對過往的記憶是共有的,但每個人的講敘卻是片面與殘缺的,關於往事的回憶因觀察角度和立場的不同,只會擷取自己願意相信的片段,會篡改部分事實,也會試圖為不願面對的往事編造出合理的理由。通過記憶與真相間的錯位,戲中戲的投射與反思,以及拼接往事碎片時逐步的去偽存真,導演構建了一座複雜的互文迷宮。
影片不露聲色地鋪陳著謊言、誤會與真相:母親接演並不討喜的女巫角色只因女兒喜歡那個繪本;法比安觀看了女兒的演出,卻因不想帶來壓力而沒有告知;母親珍藏著摯友當年的衣服,而接受臺詞不多的小製作科幻影片邀約的真正原因是女主角酷似年輕時的好友。這些真相隱藏在母親那堅硬的外殼下,從她漫不經心的口吻中一帶而過,德納芙以其毫髮必現的精準演技將角色面冷心熱的深層性格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外表間的矛盾展現得淋漓盡致。她愛她的女兒但總是充滿挑剔,以至於女兒遠嫁美國,母女關係疏離;她深深懷念她故去的摯友,卻至今仍在過往的競爭中不能釋懷;她和經紀人如家人般親密,卻永遠記不住對方六個孫輩的名字;在她的世界裡,只有對錶演的熱愛是堅定不移的,現實中的一切都在為表演和角色服務。對她來說,苦難全可化為創作的底蘊,傷痛皆是生活體驗的積累。生活和演戲已經模糊了彼此的邊界,以至於沒有現成的劇本,在面對生活中的突發狀況時顯得那麼的手足無措,在真情流露時愛得那麼笨拙。
“你愛自己,還是愛電影?”
“我愛我演的電影。”
短短兩句對白,加上從起初迷茫到瞬間變得堅定、自負和理所當然的微表情變化,便把這個愛戲成痴的巨星的性格特質表達得深刻入骨又真實可信。德納芙層層嵌套,彼此勾連的表演,層次豐富地還原了女演員成功、自負、毒舌、熱衷名利的表象與充滿愛的內核。
導演在這部影片中隱去了他標誌性的個人風格,去彌合國際化團隊的文化和語言的鴻溝,就像片中不懂法語的女婿與岳母並不存在溝通障礙,反而起到了調和家庭矛盾的潤滑作用。這個角色更像不懂英語亦不通法文的導演本人在劇中的投射。他不刻意、不強調,而是在無聲中協同了工作模式迥異的演職人員,在潛移默化中完成觀眾與劇中人物的跨語境共情。
有人說這部影片水土不服,但慢慢品味、細細觀察,是枝裕和還是那個溫潤的導演,故事依然圍繞著一個家庭,沒有大是大非,亦無大悲大喜,謊言無傷大雅,真相併不醜陋,只是因為找全了遺失的拼圖,而更完整、更真誠。愛並不熾烈,但總是縈繞著相互間若即若離的關注。
片中屢次強調老宅不遠處是座監獄。家是展現真實自我的地方,而不是禁錮個性的場所,成員間的羈絆是愛而不是牢籠,當真相被從禁錮中釋放,誤會的消除便迎來家庭的和美。而法比安也從令人畏懼的“女巫”變成了一個依舊毒舌,有點怪脾氣,但骨子裡卻很可愛的普通老太太。
影片以庭院中的大樹開場,也以它結尾,它作為真相的見證者在如畫的巴黎秋色中俯視著一家人難以割捨的親情,導演輕盈、乾淨、優雅的視聽語言又一次靈光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