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是《詩經》國風邶風中的第一篇。周武王滅殷後,三分其地。朝歌以北是邶地,以東是鄘地,以南是衛地。後來邶地、鄘地都併入了衛地,所以《邶風》、《鄘風》、《衛風》都被稱為衛詩,作品多為反抗和揭露統治者醜惡行徑,以及婦女反抗命運和婚戀方面的詩歌。
《柏舟》也是一篇從古至今爭議頗多的詩歌。古代學者多認為其是一篇表達賢臣受小人算計,讒言誣衊,憂心難平的詩。現代學者多認為是婦女受丈夫冷落,受眾妾欺侮而內心激烈的抗議和訴苦。其實賞析一首詩歌,最大的樂趣在於探求角色的的形象和所處的境遇,倘若把“賢臣”和“棄婦”分別代入《柏舟》中,當然會有不同的解讀,但詩歌的深度與魅力也許會不同的體現。如果主角是“賢臣”(一般是男人),這首詩顯得情感單調了些,無非是對官場小人讒言欺辱的憤懣不平,作為詩歌缺少藝術個性。如果主角是“棄婦”,那麼這首詩就別有一番韻味了,因為整首詩的性情像個男人,“微我無酒,以敖以遊”、“靜言思之,不能振飛”......女子有這樣的氣場和豪邁實屬難見,倒是為詩歌添了幾分個性鮮明的藝術感,也會有更為細膩的情感解讀,和情緒表達。那麼,作為一首“棄婦”詩,它想表達的是怎樣一種境遇和心理呢?
先來看看這篇詩歌的原文: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鑑,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闢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汎(音泛):隨水浮動
耿耿 :不安的樣子
微:非,不是
以:語氣助詞
茹:容納
棣棣(音第):嫻雅,和顏悅色的樣子
選:通“算”,算計
慍(音運):仇恨
覯(音夠):遇到
閔:被中傷陷害
寤:睡醒
闢:捶打胸脯
摽:捶打的樣子
居、諸:語氣詞,感嘆
胡:何
迭:下沉
大意是:
坐著柏舟慢慢晃,隨著河流緩緩漂。心中不安睡不著,因為隱憂在心上。不是我沒有好酒,不是我無處遨遊。
我心不是鏡子,不能美醜都包容。家中也有親兄弟,可惜無法相依靠。每次向他們來訴苦,往往正逢他們怒。
我心不是石頭,不能生生來轉動。我心不是草蓆,不能任意去捲起。和顏悅色有尊嚴,怎可任人來算計。
憂愁填滿我的心,被那群小來恨忌。遇到的傷害已很多,收到的侮辱也不少。仔細考慮又思量,每夜醒來捶胸膛。
太陽啊月亮啊,為何更替光漸暗?心中憂愁抹不去,好像褪不去髒衣。仔細考慮又思量,委屈壓抑飛不起。
這是一首敘事詩,不像之前的許多詩歌那樣,結構單一,句式重複。這首的每一句都不一樣,卻是層層遞進,情緒起伏激烈,彷彿有訴不完的苦,道不完的愁。讀來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了。全片詩歌充斥了一種情緒:有苦難言的委屈和無法訴盡的憂心。有現代化來說,有點無語,只剩情緒。
從藝術價值上來說,我們姑且將它當作一首棄婦詩來解讀。詩歌先以一個場景開始:女子坐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不知道要漂向哪裡,心中的憂慮萬千,不是她沒有好酒來釋懷,也不是她沒有地方去遨遊。有心事的人彷彿將那好景都看透。真是應了那句李清照的詩詞: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到底她有什麼愁?女子用幾個“我心匪...”去控訴。看得出,她受的委屈挺大,想跟孃家人訴苦都沒機會。她說她的心不是鏡子,不是石頭,不是草蓆。而這些能容納一切,沒有溫度感覺,軟弱如席無立場的東西,確實無法形容她的心。人心啊,最是脆弱敏感又裝滿尊嚴的東西,如果去掉這些特徵,心還是心,人還是人嗎?
一通情緒發洩般的言辭之後,女子將具體的委屈,在詩歌的末尾道了出來。那就是“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古時,一個女子所能“被慍”的群小,大概就是丈夫的小老婆們了。所受到的侮辱,大概也是被妾氏們排擠和欺凌。
從古至近代,一夫多妻制不得不帶來“爭寵”的問題。女子不讀書,不出門,以宅門為世界,以丈夫為支撐。一生的奮鬥目標就是生兒育女,獲得家族地位和丈夫喜歡。而競爭對手太多,目標只有一個,不爭不搶又能怎麼辦?哪怕是原配正房也得處處提防,小心謹慎,保住自己的地位。正如詩中這位“大老婆”所面對的問題一樣,心胸再大度,也不可能包容得下一切,表面上和顏悅色,心中憂心忡忡,她也想做到自信寬容,“母儀天下”,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也曾經幻想過丈夫從一而終,但現實往往是他曾經愛她的熱情“胡迭而微”,漸漸失去溫度和光亮。曾經幻想包容一切,不介意丈夫的娶了一房又一房,可她的隱忍和自苦換來的是妾氏們的排擠和嫉恨。一面被“棄”,一面被“慍”,女子縱然曾是個灑脫率性,有詩有酒,以敖以遊的“女漢子”,喜歡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像小鳥一樣遨遊天際,此時的境遇也已磨滅了她所有的熱情和開朗,生活就像“如匪浣衣”,穿著髒衣裳,心中佈滿塵埃。
日居月諸,問太陽問月亮,誰能給她答案呢?只能怪生錯了時代,只能怪遇人不淑,良人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