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之下紐約一家四代的經歷：“Sharron向我敘述了那些難忘的日日夜夜。”
文｜蔡維忠
紐約曼哈頓賈維茨會展中心旁邊的公寓樓裡，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婦，先生歐裔，太太華裔，帶著一對兒女。公寓外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非常熱鬧。在往常，這叫繁華；當疫情襲來時，這是危險。年輕的媽媽帶著子女自我隔離在公寓裡，但仍未能倖免。朋友Sharron 喬是小孩的外婆，在疫病侵入女兒一家時跨入他們家門。Sharron向我敘述了那些難忘的日日夜夜。
3月14日
星期六
我利用週末休息的機會，從長島坐火車到曼哈頓，看望外孫和外孫女。外孫女兩歲多，外孫才八個月多。女婿開始發低燒，外孫女也有些發燒，兩人的病狀都不嚴重。
3月15日
星期日
我在女兒家住了一天，乘火車回到長島。晚上十點多才到家，立即接到女兒的電話，外孫女病情加重，咳嗽，發燒，流鼻涕，上吐下瀉。我立即乘下一班火車進城，半夜一點過後才到女兒家。他們都睡了，只聽到小孩不時從臥室裡傳來咳嗽聲。
3月16日
星期一
女婿氣短，氣喘，心跳加快，感到危機來臨。經與醫生聯繫，他得到疫控中心（CDC）批准，去附近一家疫控中心指定的醫院做核酸檢測。護士從他口腔和鼻腔取了樣。醫生沒有給他任何治療措施，也沒有告訴他該或不該做什麼，只告訴他四十八小時內會有結果。醫生對抗疫的程序還不太熟悉，不時問護士，顯然護士受過訓練，醫生還沒有。
女婿回家進門前把衣服全脫了，只剩下內褲，才走進公寓。衣服收起來扔進洗衣機裡洗。
外孫女只有發燒，沒有氣短。網上向醫生諮詢，不符合檢測標準，不建議檢測。
我留在曼哈頓，不能回長島了。我心裡清楚，將有一段時間無法去探望住在長島哈母雷特康復中心的母親了。
3月18日
星期三
女婿的症狀轉為咳嗽，其他症狀消失了。
取樣後過了兩天了，還是沒有結果。他打了不少電話，得知流感病毒的檢測結果出來了，是陰性。新冠病毒檢測還沒有結果。
等待時最為難受。他在美國一家大銀行負責債券交易，幫政府賣債券集資。他手下管著人，在家可以通過電話和網上交流，但許多業務必需親自到公司才能操作。他進退兩難。上班吧，怕傳染他人，不去上班吧，業務損失巨大。他希望結果是陰性，他能儘快去上班。可是如果結果是陰性，那可不是虛驚一場，而是多大的損失啊！
3月21日
星期六
取樣五天來，女婿打了無數電話，詢問檢測結果。終於打通了負責檢測的經理。經理過後打回電話，說找到了樣品。樣品被丟在一邊，根本沒有打開。樣品太多了，他們顧不過來。幾個小時後，醫生打來電話，告訴他結果出來了，口腔取樣的樣品是新冠病毒陽性，鼻腔取樣的樣品還沒有結果。
這麼重要的消息，醫生只是來告知，沒有任何其他交代。這讓女婿覺得有點怪。也讓他想起取樣的那天，醫生只說了一聲“你知道該怎麼做”，沒有說具體要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在等待的這幾天，他不算是新冠病毒陽性，完全可以隨便走動，把病毒傳給他人。醫生假設他懂得，沒有告訴他這幾天必須隔離！
陽性的消息不是他想要的，卻讓他鬆一口氣。
他的症狀逐漸轉輕，這幾天來心情卻越來越沉重了。五天的等待是一場折磨！他沒說出來，女兒也沒說，但是家裡的氣氛我能感覺出來。據女兒透露，女婿因為無法上班，公司損失巨大。他負責的交易量不是百萬，而是數億。他手裡掌握鉅額資金，在家裡無法運轉。有一次，他問女兒能不能砸鍵盤，女兒說你就砸吧，隨後房間裡傳來一聲巨響。
這些損失需要一個理由，而陽性結果就是理由。他沒有上班，沒有傳染給同事，這是金錢換不來的。
女兒聽說陽性的結果後，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如釋重負。她原認為，外面疫情洶湧，而丈夫要去上班，早晚會被感染。但是當感染被證實時，她反而覺得，這樣的事怎麼會落在自己家人頭上！現在終於證實感染了，因此也會獲得了一些免疫力，未免不是好事。而且，隨著疫情越來越嚴重，醫療資源越來越緊張，晚感染不如早感染。
3月22日
星期日
女婿鼻腔樣品也有結果了，是陽性。
3月23日
星期一
我開始出現症狀，頭痛，兩臂痠痛，但沒有發燒咳嗽。
3月24日
星期二
我眼睛痛，背痛，頭痛，全身痠痛，皮膚很怪，一碰就痛。女兒也有類似症狀，開始時間和我差不多。我們兩人都失去一些味覺嗅覺。
全家五人病了四人，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要外孫沒病就好。他才八個月大啊，生命太脆弱！可是，我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小外孫開始病了。女兒照顧他，一夜沒睡。
3月25日
星期三
小外孫高燒，鼻子堵，氣喘。上午好些，夜裡發高燒，不能睡，一直哭。
女兒早上給兒科醫生打了電話，醫生說要馬上去醫院。女兒抱著外孫去了康奈爾醫學院的附屬醫院。醫生沒有N95口罩，戴著兩層的普通口罩看病人。醫生把外孫全身綁住照胸肺X光。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兩眼看著媽媽，向媽媽伸出小手，好像在說：媽媽，你為什麼不抱我了？為什麼要綁住我？年輕的媽媽在一邊看著，心如刀割，覺得好無助。她看著孩子哭得聲音變了，力氣沒了，那一幕至今無法忘記。
小外孫的診斷是患微氣管炎，血氧水平下降。醫生給開了沙丁胺醇（Albuterol）噴藥，並且當時就給噴了藥。此藥是短缺藥，非急需不給。醫院的新冠病毒檢測盒非常短缺，醫生沒有給他取樣檢測新冠病毒，但檢測了其它流感病毒，都是陰性。
女兒從早上九點多出門，到下午四點半才回家。昨夜一夜沒睡，又支撐了一天，精疲力盡，快支持不住了。唯一的信念是不能倒下！到家正想躺下時，想起還沒取藥，她趕緊出門去藥房取藥。
給小孩噴藥不容易，三個大人配合才完成。我抓著四肢，孩子的爸爸固定頭，媽媽把噴藥器罩在口鼻上噴藥，小孩吸氣時吸進去。這個藥很見效，晚上雙肩抖動得不那麼厲害了，氣喘也緩慢了。
外孫高燒不退。吃了泰諾（Tylenol）和莫特林（Motrin），只能暫時退燒，一會兒又復發。他沒有安全感，一直讓人抱著，不讓睡，不讓坐下。我和女兒就這麼一直抱著他，我管白天，女兒管晚上。可憐的孩子！我顧不了全身痠痛，一直把他豎著抱，讓他好喘氣。
我失去味覺嗅覺，菜燒糊了沒聞出來，但還能吃。想吃鹹菜，但是家裡沒有。食物沒味道，只要能吃就儘量吃，身體要緊。自己給自己鼓勵，多吃。
我開始發燒，夜裡冷得發抖，蓋上厚厚的被子，加上兩層毯子。
3月26日
星期四
遠在中國的先生給我聯繫了一家醫院的謝院長。謝院長帶著醫生團隊去武漢，救治了好多新冠病人，剛返回所在醫院。他在微信視頻上診斷了我的病情。由於我沒有心臟、血壓、糖尿病等病史，他讓我別緊張，正常生活，吃好喝好，自己多注意觀察，若有胸悶氣短症狀就去醫院。我心裡踏實多了。
3月27日
星期五
這幾天來，我身上痠痛，還發低燒。夜裡睡不著覺，頸椎痛，開始胡思亂想。一會兒懷疑得了癌症，癌細胞轉移了。一會兒想起朋友H的女兒，小時候高燒不退，導致下肢殘疾，一生坐輪椅。一會兒想到911恐怖襲擊後，經濟陷入危機，有人自殺。
外孫還發著高燒。我祈禱千萬不要出現意外，寧願這條老命不要了，也不能讓孩子出差錯。
3月30日
星期一
今天收到了幾個好姐妹、好朋友寄來的口罩，我從一個口罩都沒有到一下子收到幾十個口罩，心裡格外溫暖，非常感激！至今，除了家人、我單位老闆、同事和少數朋友外，我沒有告訴其他人，不想給別人帶來擔憂和恐懼。
3月31日
星期二
外孫發高燒，七天不退。醫生說，高燒七天不退燒必須去醫院。我們正要把他送去醫院時，奇蹟出現了，他退燒了，並且穩定下來了。
這段時間，他不吃飯，奶喝的也少，只願意喝電解質飲料，一看到裝電解質飲料的瓶子會自己張開嘴巴。現在好了，他能吃母奶和配方奶粉了。謝天謝地！
4月1日
星期三
我把外孫退燒的好消息告訴了所有關心他的人。遠在歐洲的爺爺奶奶又看到了他的笑臉，在中國的姥爺也在視頻裡看到了他的微笑。大家都鬆了口氣。
4月2日
星期四
我的病情好轉了，全身痠痛症狀沒有了，但依然每天發低燒。我把病情好轉的消息告訴了我工作的冷泉港研究所（Cold Spring HarborLaboratory）的實驗室主任L博士，他高興極了！L博士是植物學家，因以基因編輯方法改良作物而出名。他從我生病一開始每天都送短信關心我和女兒一家，給我們加油，鼓勁兒。當我得知他的大田實驗可能會因為疫情錯過季節而表示難過時，他說：“希望還能做實驗。但是現在我只關心健康，關心我們所有人的健康。錯過季節只是大局中的小事。”
4月6日
星期一
女婿在出現症狀三個星期後去上班了。三個星期隔離是公司的規定。據他說，雖然離開的時間不長，卻仿如隔世，感覺上公司已發生了什麼變化。具體的變化說不出來，可能只是感覺吧。
4月7日
星期二
我還發低燒，反反覆覆，至今沒好。服用連花清瘟膠囊第四天了，感覺還是管用，體溫從低燒100度（華氏）多降到99度多，心裡真高興。感謝好姐妹好朋友雪中送炭。
我和女兒的味覺和嗅覺還沒有完全恢復。外孫發高燒七天，退燒後逐漸好轉，現在還咳嗽，流鼻涕。除了這些輕症，全家基本都好了。
女兒按照以前與兒科醫生的預約，帶著外孫去做九個月的例行檢查。外孫昨天九個月大了。醫生說“一切正常”。女兒回想起家人生病期間，聽到不少互相矛盾的說法。聽說腹瀉和流鼻涕不是新冠的症狀，可是自己的孩子卻有這些症狀。有報道說嬰兒抵抗力強，又有報道說兩個染疫嬰兒死亡。更多的時候是沒有機會多想，也忘了自己也在生病，全部心神都撲在孩子身上。
一句“一切正常”，抵得過日日夜夜的勞累、擔憂、焦慮！
4月10日
星期五
晴天霹靂！
朦朧中枕邊的手機響了，是長島哈母雷特康復中心打來的。康復中心的經理告訴我，早晨護工叫母親起床，母親沒有反應，一摸脈搏立即叫來醫護人員急救。我昏昏沉沉只聽到一句話：“我們盡力了，可她還是走了，很對不起！”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問她：“我媽走了？”她的回答很簡單：“是的。”我無法控制情緒，趴在枕頭上痛哭。我喊著：“No！我要見她！”電話那頭經理似乎很認真地聽著我哭和喊叫，但她的回答簡單而堅定：“對不起，你不可以來見她！”
八十八歲的老母親一個多月前右手紅腫疼痛，被送去醫院。經過一系列檢查，最後經核磁共振檢查是左腦血管堵塞導致身體右側半身不遂。住院十天病情好轉後轉去康復中心繼續康復治療。三月初美國冠狀病毒開始爆發，川普總統發表講話，宣佈一些機構採取隔離措施，康復中心立即停止所有家屬及外人的探視。我沒想到，老人去世時也不例外！
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媽媽了，我永遠見不到媽媽了！
今天是星期五，西方國家的聖週五（Good Friday），耶穌受難日。
4月11日
星期六
梳理了一下情緒，人清醒了一些。接下來還有很多後事要料理。
在賓州費城工作的大兒子開車來接我回家。我們兩人在車上都戴著口罩。他的室友中有人發燒，我們都應該互相隔離。從3月14號離開長島至今快一個月了，我回家了。
看著媽媽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都特別難過，一邊整理她的衣物一邊流淚。我找出一套全新的衣服，送到殯儀館去。
4月12日
星期日
今天舉行告別儀式。疫情期間，殯儀館限制參加告別儀式的人數在十人以內。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終於看到了媽媽！
媽媽在新冠病毒疫情迅速爆發時住進康復中心，疫情隔絕了她與親人和外界的聯繫。我和女兒全家在紐約城裡頑強地與新冠病毒搏鬥，居家隔離，抗疫三週，終於戰勝了病毒。我年邁的媽媽卻在長島的康復中心被疫情隔離，孤獨中離開了這個世界。最親愛的媽媽、姥姥、太姥姥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隔離，誰知竟是永遠的隔離！
疫情還在蔓延，病毒還在擴散，悲慘的故事還在發生。但我堅信這場全球性的災難終將會喚起人們的極度重視，並採取有效的預防措施。
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面，春天來了，我們一定會重歸正常的生活，生活會更美好！
作者後記：3月14日，當Sharron到曼哈頓去看望女兒一家時，美國確診2236例，死亡49例。當她於4月11日回到長島時，美國確診超過五十萬例，死亡接近兩萬例。確診數字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大多數疑似病人都沒有檢測。這篇日誌裡五個出現症狀的人中只有一人得到檢測。我女兒和三個室友都疑似感染，醫生讓他們待在居室裡，也沒有檢測（見蔡維忠《口罩日誌》和胡蘭《家庭抗疫日誌》）。在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死亡人數攀升了四百多倍，數字還在攀升，拐點仍未到來，無數的家庭正在重複Sharron一家的經歷。
作者 蔡維忠 北美文學家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