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敦華丨用中國人的眼光看西方哲學

趙敦華丨用中國人的眼光看西方哲學

尊敬的李主席,各位老師、各位同學,我今天非常高興來到久負盛名的華南師範大學,來到年輕的充滿著青春活力的廣州大學城,在全國有重要影響的嶺南大講壇上和大家交流思想。我今天和大家交流的題目是“用中國人的眼光看西方哲學”,這個題目原來是我一本書的題目,我那本書的題目就是“西方哲學的中國式解讀”,那本書主要是對西方哲學的著作、文本做了一些解讀,今天由於時間的關係,我們就沒有時間來對文本進行解讀了,所以只能對中國人如何看待西方哲學、如何學習和研究西方哲學,對這個問題我談一點自己原則性的理論,就是用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待西方哲學。

在講這個題目之前,我先跟大家講一個故事。2004年是德國偉大哲學家康德逝世兩百週年,在全世界都有很多紀念康德的學術活動,北大也開了一次國際研討會,邀請了一些德國的哲學家跟我們就康德的哲學思想進行交流。交流了一些時間之後,有一位德國同行有一點困惑,他就跟我說,他說你們中國人講的康德和我們講的康德怎麼有一點不一樣呢?後來我跟他就講了,不一樣是正常的,如果我們中國人講康德和你們德國人講康德完全一樣,那反而就不正常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中國人在讀康德著作的時候,是有自己角度的,而他選擇的這個角度來理解康德,是由於康德他對中國的傳統和中國的現實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康德。第二,大部分的會議論文雖然都是用英文發表的,但是這些論文可能在一開始是用中文寫作的,然後再把中文翻譯為英文,德國人當然能夠理解英文,但是從中文翻譯為英文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就帶有我們漢語思維的那種特有的方式,那就是和完全用英文或者德文來思考或者是寫作,還是不一樣的,所以有不一樣的地方是正常的。

這個差異,我想並不意味著有高下之分,並不是說德國人他對康德的理解和解釋就有一種優先權,而我們中國人讀康德,那就一定要跟在德國人的後面,中國人特殊的角度,或者是特殊的表達、特殊的思維方式,那就是一種不地道的,只有德國人他們用德文來理解、來表達德國哲學家康德的著作,才是地道的,我想是不能這樣說的。這位德國同行他也承認,確實從差異上,也可以從中國的同行身上學到很多他們原來忽視的東西。後來我也跟他用蘇東坡的一句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可能德國人讀康德嘛,可能就是在廬山的山中來看廬山一樣,可能看得更近一些,有一些盲點,但是中國人看康德,就好像是在廬山的外面來看,可能比較遠,但是角度不一樣,在一些方面可能還會看得更清楚一些。

何種哲學、誰的西方

我從這麼一個故事開始,給大家提出一個問題,現在我們講西方哲學的時候,首先就要提出一個問題,是何種哲學、誰的西方。首先我們要肯定,現在中國人研究的西方哲學,是現代中國哲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現在的中國哲學不僅僅有中國人的西方哲學研究,同樣也有中國哲學的研究,也有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研究。中國人講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當年十九世紀在西方,或者二十世紀在俄國講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代的中國人講的中國傳統哲學,也不是古代人所研究的中國哲學,同樣當代中國人研究的西方哲學,它也是現代中國哲學的一個部分,所以我們首先要有這麼一個定位。

在中國的西方哲學,它的研究主體是中國人,而不是西方人,它所使用的主要語言是中文,而不是西文。當然我們講現在由於我們教育界也很開放,有一些高校也聘請了一些外國的專家,這些外國的專家他們引用外文在中國的大學裡來講授西方哲學,也引用外文發表西方哲學的成果,這當然也是屬於中國的西方哲學研究一個部分,但是這畢竟是少數,它的主體和主要的語言還是中國人和中文。

這說明什麼樣的問題呢?正是因為這個主體和語言的差異,西方哲學在中國和西方哲學在西方就有所不同,雖然我們都是在講西方哲學,但是因為它的研究主體不同、研究所使用的語言不同,這兩種重大的不同,也就產生了它研究的方法、研究的結果也會有很大的不同。

談到西方哲學,中國人講的西方哲學,它是中國人的西方,它和西方人的西方是不一樣的。同樣,西方人他也在研究中國,就是漢學,以中國文化為他的研究對象,但是西方通過漢學來看待中國,那和我們中國人研究我們中國自己的傳統文化也是不一樣的。這不是說我們有意要作出什麼樣的區分,中國人的西方和西方人的西方不一樣,反過來也是一樣,西方人的中國和中國人的中國也是不一樣的。我們要比較自覺地掌握這一點,所以我們才會自覺地用中國人的眼光來看西方哲學。這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用中國人的眼光看西方哲學有什麼必要性,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中國人研究西方哲學的四個特點

中國人的西方哲學有幾個特點,中國人的西方哲學和西方人研究的西方哲學,它不同的特點是什麼呢?一共有四個特點。

第一個特點,需要決定選擇。中國人在學習、引進和研究西方哲學的時候,不是不分重點、沒有選擇的一種拿來主義,如果說是一種拿來主義的話,那麼他是有選擇的,而這種選擇是根據中國社會的變革的需要、根據中國政治形勢的需要,以及中國現代文化建設的需要,是根據中國人自己的需要在西方哲學當中選擇了那些中國人認為是對他們有用的那些學說、那些派別,引進它、研究它、消化它,所以是需要決定選擇。

第二個特點,翻譯也是創造。中國人的西方哲學研究有一個基礎,就是把西方哲學的經典著作和西方人的研究成果翻譯為中文,就是我剛才所講的,主要使用的語言是中文,所以第一步是要進行翻譯。有很多人認為好像翻譯只是一種照搬,只是一種語言的變化,在思想觀念上並沒有什麼新的創造。按照這樣的觀點來看翻譯,往往會貶低哲學翻譯的創造性,實際上翻譯特別是哲學的翻譯,它都是在譯者自己理解的基礎上,當然我講的是一種好的翻譯,按照譯者自己的理解,他對西方哲學思想的理解,也是對中國語言的理解,把這兩個部分結合起來,才能夠翻譯出好的作品,所以翻譯不是像我們現在使用的翻譯機器一樣,我輸入一個英文句子,一按按紐就自動生成了漢語,或者把漢語的句子輸入自動生成西文,對於一些簡單的句子可以這樣做,但是對於一些複雜的,比如說對文學翻譯,就不能這麼做了,對哲學的翻譯同樣也是不能這樣做的,一定要經過譯者的創造性工作。

在這一點上,老一輩的翻譯家就為我們作出了榜樣,老一輩的西方哲學的研究者,他們都是中國第一流的翻譯家,比如說北大哲學系王太慶先生,已經去世了,翻譯了很多西方哲學的名著。在文革之後,開始評職稱時,因為王太慶先生在文革前還是一個講師,所以文革之後就要評副教授,還要評教授,在評職稱時總是有一些困擾,有一些人說王太慶先生的工作主要是翻譯啊,也不是什麼原創性的成果,在學術委員會投票時就通不過,後來就是一位學術界的老前輩賀麟先生,大家很熟悉了,也是一位非常著名的翻譯家,同時也是著名的哲學家,賀麟先生親自出面,給北大學術委員會寫了推薦信,說王太慶先生的翻譯,他的水平和質量要超過很多所謂的學術論文、學術專著,因為他在翻譯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學術水平、創造精神是很多學術專著和論文不具備的,這不僅僅是對王太慶先生一個人的肯定,是對老一輩的西方哲學翻譯家的肯定。

但是我並不是說所有的譯者都是創造,反觀這些年來有一些青年的譯者,就很難說是一些創造了,他們沒有學過哲學,對哲學著作也沒有專門的研究,就是學過一些外語,就研究字典的意義,如果看到一個詞彙,就查查字典,然後根據這個字典的意義,生搬硬譯,翻譯成中文。在座可能有一些同學就會有一些感覺,看好的翻譯作品和看不好的翻譯作品,效果是大不一樣的,看了好的翻譯的作品很容易理解,並且是一種精神的享受,但是如果翻譯不好,生搬硬譯,不知所云,看完這句話或者是這本書,不知道它是在講什麼。我的學生每當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講你還是看看它的英文原著吧,一些高年級的學生,研究生,哲學英文達到一定的水平,看到原文很容易理解,看中文的翻譯可能還不好理解了,說明我們現在的翻譯還有很大的問題。但是我們還是要肯定,一個好的翻譯、高水平的翻譯,實際上也是一種創造。

第三個特點,敘述包含評論。為什麼我要強調這一點呢?現在有人對西方哲學研究有一種誤解,他說你們只是介紹西方人的思想,像某某某怎麼說,把他的觀點一個一個、一條一條,好像講得非常有條理,講得很清楚,但是這只是一種敘述啊,只是一種介紹啊,那麼你自己的觀點是什麼呢、你自己的看法是什麼呢、你有什麼評論呢、你有什麼批評呢,看不到啊,講你們這種西方哲學的研究,實際上就是一種簡單的複製,好像只是起到錄音機的作用,只是把外國人的聲音,你把他給介紹到中國來,複製到中國來,你也沒有什麼創造啊。對於這種意見,我就有一句話了,我講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如果你是一個外行的話,你可能在人家平鋪直敘的敘述當中看不到作者自己的觀點,但是一個內行呢,他就知道了,實際上作者自己的觀點、自己的評論就包含在他的敘述和介紹當中,因為沒有一個介紹、沒有一個敘述,是完全忠於西方哲學家原來的思想,不可能是他思想原原本本的複製。

西方哲學家的思想,一般內容非常多,並且有一些表述、有一些論證非常複雜,但是一箇中國的研究者,能夠用非常清楚的語言把西方哲學家的思想梳理得非常清楚,大家看到他的介紹、看到他的敘述之後再來讀西方哲學家的著作,就覺得非常容易理解了。在這種敘述和介紹當中,就融入了介紹者研究的心得,很多研究的心血,比如說從什麼樣的角度、選擇哪些材料,這本書裡有那麼多話,你選擇、引用哪些最精闢的話、最有代表性的論述,並且以最有代表性的論述為他的綱要,對它進行展開,按照一個邏輯的線索把它講得清清楚楚,有一定的結構,條理非常分明。這種邏輯的線索、這種結構、這種選材,不是西方哲學家本身就有的,而是研究者、介紹者他們在自己長期研究的成果基礎之上,實際上敘述就包含了評論。

第四個特點,比較賦予新意。我一開始給同學們講了一個故事,中國人研究西方哲學,可能自己感覺不到新意,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都是看著中國人的成果習以為常,大家都很熟悉,但是如果我們把中國人的西方哲學研究成果,和西方人他們研究自己本國的哲學,做一個比較,我們就會發現其中的差異了,這個差異並不代表著有高下優劣之分,而是說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法的區別,從比較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中國人特有的角度、特有的研究和西方人不同的新意究竟在什麼地方。

這四句話就是今天我要講演的一個大綱,我剛才給各位做了一個初步的解釋,下面我按照這四條,一條一條給大家做一些更深入的講解。

中國人總是根據需要來引進和研究西方哲學

首先我們看第一條,需要決定選擇。

我們要聯繫西學東漸,在長達接近四百年的歷史當中,我們來看一看中國人是怎麼樣根據自己的需要來引進和研究西方哲學的。西學東漸可以說是開始於十七世紀,明末清初的時候,當時天主教、耶穌會的傳教士進入中國,一個非常著名的人物就是利瑪竇,他從澳門首先進入了廣東,到了肇慶、廣州等地,然後他再北上,到了北京,最後是死在北京,可以說他代表了中西文化的第一次交流,他是一個先驅。利瑪竇所在的耶穌會主要目的就是要傳教,但是為了傳教的目的,他就採取了一個策略,叫“科學傳教”,一開始跟中國人講天主教的教義,他覺得可能中國人的牴觸情緒太大,不接受他們教義的這一套,如果跟中國人講一些西方的科學,中國人還是很感興趣,對西方的數學、幾何學、自然科學很感興趣。科學傳教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耶穌會的這些傳教士和中國人合作,翻譯了西學很多著作,包括神學的著作、哲學的著作、科學的著作、數學的著作,特別是歐幾里德幾何原本,就是在當時被翻譯成中文的。

翻譯了很多書,很多書在中國大陸已經失傳了,但是在巴黎的圖書館等等都還可以找到,失傳的原因是中國人覺得沒有用,推廣不開來,西方哲學的著作、神學的著作,大家不看,有一些科學的著作也不看,最感興趣的是幾何原本,對幾何學特別感興趣。為什麼呢?幾何學跟天文學有關係,中國古代把天文學叫做天學,天學在中國古代非常重要,因為天人合一,認為天象直接影響到人事,所以天象觀察一定要精確。但是中國以前的天象觀察不精確,預報不準,所以西方的天文學傳到中國以後,中國人就採取了西洋的天文學,根據西洋的天文學計算出來的歷法,在明末的時候崇禎皇帝時期就採取了以西洋的歷法為準,代替了中國古代的歷法,後來到了清代康熙時期,也是採取了西洋的歷法,非常有用,因為它能夠精確地觀察天象。因為幾何學、天學對中國人有用,所以就把它引進了,那麼其他翻譯的著作,就變得無聲無息地散落了,從一開始我們就可以看到,中國人是根據自己的需要來看待和引進西學的。

這樣的情況一直是延續到清代的末期,清代的末期兩江總督張之洞說過一句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體就是指三綱五常,三綱五常是中國社會的大體,這是不能動的。西學是什麼呢?西學就是聲光電化,這些我們可以使用它,來為三綱五常服務。在清末洋務運動時期,像是張之洞、李鴻章等人,就大力引進了聲光電化等西方的自然科學技術,但是三綱五常不能夠有任何的改變。但是這種引進失敗了,洋務運動失敗了,中國所建立起來的工業體系,建立起來的北洋艦隊,這個軍事力量被日本人打敗了,這個工業體系也被外資企業擠垮了。十九世紀末期在中國知識分子中興起了救亡圖存的思潮,認為中國快亡了,我們一定要有一個新思想,要有一個新轉變,再也不能以三綱五常為體了,我們要用新思想才能夠救亡保種啊,中國人的人種才能夠被保住,才能夠挽救中國民族被滅亡的命運。

這個時候《天演論》這本書就被翻譯了,嚴復當時是北大的校長,他翻譯了《天演論》。這本書實際上當時在西方並不是一本有名的著作,就是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寫的倫理學著作,用達爾文的思想來解決倫理的思想。這本書實際上在西方影響並不大,但是嚴復把它翻譯為中文,當時還是用文言文翻的,一下子可以說是風靡全國,中國進步的知識分子、年輕人都喜歡讀這本書,魯迅先生在自己的雜文裡還講到,想我當年讀書的時候,一邊吃花生米,一邊讀《天演論》,那是一個絕大的享受啊。《天演論》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影響呢,就是因為它適應了中國思想界、知識界救亡圖存的思潮。

清朝被推翻以後,到了五四時期前後,特別是五四運動之後,中學為體,三綱五常這個體就被徹底地顛覆了,中國人從西學裡找到了一種新的支柱,一種新的本體思想,這個就是民主和科學,用民主和科學代替了三綱五常。中國人引進西方哲學時,一般是引進與民主和科學有關的西方科學,中國人也是做了這樣的選擇,比如說邏輯經驗主義,主要是對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的一種哲學的闡述,一邊是要講邏輯,一邊是要講經驗,認為邏輯和經驗的結合才是好的。當然我們現在已經很熟悉了,但是在當時來講,中國人引進了科學,但是科學究竟是什麼,當時中國人實際上並不是太理解,什麼是科學精神呢?什麼是科學方法呢?所以就引進了邏輯經驗主義,那個時候也在中國風靡一時,邏輯經驗主義的代表人物英國哲學家羅素就被邀請到了中國,也是先到北大,然後再到全國去做講演,一共是做了五大講演,現在這五大講演也被翻譯成中文。

另外還有一種西方哲學的思潮,就是實用主義,實用主義也是對科學精神的一種哲學解釋,而且把科學和民主結合在一起解釋,認為科學精神不是孤立的,科學是和民主有關係的,如果沒有一種民主的精神,你不是在一個民主的社會里,那麼你的科學也很難發展起來。它的代表人物就是杜威,杜威也被請到了中國,當時是北大校長鬍適,也就是杜威的學生,邀請杜威來中國。杜威在中國大概呆了一年時間,在全國巡迴演講,做了五大講演。

如果我們對比一下杜威和羅素他們的影響,我們應該承認還是杜威的五大講演要比羅素的五大講演影響要大,為什麼呢?杜威的講演更能夠適合中國人的需要,因為當時在中國,在中國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在那個時候中國人其實最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還不是什麼是科學的問題,最關心的問題是民主的問題。杜威也講科學,但是他講科學是跟民主結合在一起,而羅素講科學只是從純粹哲學的角度,比如他講物質的分析,從哲學的認識論入手講什麼是哲學,比較抽象,沒有結合當時中國所面臨的社會問題來講解什麼是科學的精神。杜威是把民主和科學,把知識和社會問題結合在一起講,所以他的影響就很大了。

即使是邏輯經驗主義、實用主義在五四以後二三十年代也風行過一時,但是主要是在知識界裡有影響,在五四以後引進的馬克思主義就不一樣了。在當時中國人引進馬克思主義的時候,也是從科學和民主的需要引進的,最初介紹馬克思主義這樣的一些學者,可以說當中很多人都沒有成為共產黨員,他們當時也就是為了要更好地理解、更好地解釋什麼是科學、什麼是民主這樣的問題,想在馬克思主義裡找到答案。馬克思主義也確實提供了一個答案,馬克思主義認為什麼是科學呢?當然這是一種經驗科學,科學是在實踐當中產生的,但是更重要的,社會主義也是一種科學,所以叫科學社會主義嘛,這跟杜威的思想也是有相似之處,也就是把科學問題和社會問題結合在一起。那麼什麼是民主呢?馬克思主義也做了一個明確的回答,所謂民主就是人民要當家作主,就是那些被剝削和被壓迫的工人階級、農民階級,他們要成為社會的主人,他們要掌握政權,要推翻少數剝削者、壓迫者的統治,這個就叫民主。

這樣的思想在當時不但是對知識分子,而且對廣大的民眾都是非常有吸引力的,馬克思主義很快就在中國傳播開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它也不是完全靠解放後,憑藉著行政的力量進行灌輸,或者是帶有強制性的推廣,並不是這樣的,實際上在共產黨奪取政權之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就已經有相當的普及了,包括在大學裡,在北大就有教授講授馬克思主義,很受學生的歡迎。有一些哲學教授,像是馮友蘭先生、張岱年先生,解放之後也沒有參加共產黨,相反地解放之後還受到了批判,但是在解放之前他們就認為唯物辯證法確實就是一種哲學的真理。這說明當時把馬克思主義當做一種西學來引進的,並且它適應了中國人追求科學、追求民主的需要。在五四運動之後,有一個引進西方哲學的高潮,引進的學術非常多,但是由於需要決定選擇,五四以後引進西方哲學的高潮最後產生的結果,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的哲學在中國的普及,它的普及也就驗證了我們講的需要決定選擇的過程。

五四運動引進西方哲學的高潮,在解放之後它就退落下去了,為什麼會退落呢?解放之後也還是根據需要決定選擇,解放之後我們有什麼樣的需要呢?解放之後我們研究的哲學,就是為了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西方哲學是為了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需要。當時一個蘇共中央書記,在斯大林時期是管意識形態的日丹諾夫,在一次蘇聯人編西方哲學史,在首發式上就做了一個講話,他對西方哲學史就下了一個定義,他說西方整個西方哲學史就是唯物論和唯心論兩軍對陣的歷史,唯物論一般是代表了先進的革命的階級,唯心論是代表了落後的反對的階級,所以就把階級分析引進了思想的爭論,並且把這個思想的爭論簡單化,一個是唯物論的陣營,一個是唯心論的陣營。這種思想我們長期以來把它當做馬克思主義,實際上它不是馬克思主義,是日丹諾夫自己的說法,他也是不符合馬克思、恩格斯關於哲學的論述。但是日丹諾夫這樣的兩軍對陣的說法,適應瞭解放初期的政治環境,適應了政治的需要,所以在解放之後,因為要學馬列,在學馬列的時候當然你也要讀一些西方哲學史和中國哲學史,按照兩軍對陣的模式,不管是在中國還是西方,也是分為兩個陣營,唯物論和唯心論,如果是在歷史上屬於唯物論的陣營,是屬於馬恩著作的腳註,如果是唯心論就是要被批判的靶子,研究中西哲學就變成了不是馬恩著作的腳註就是被批判的靶子,這也是當時政治的需要。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後,西方哲學的引進掀起第三次浪潮,第一次浪潮可以說是以《天演論》為代表的思想引入,第二次浪潮就是五四以後民主、科學思想的引入,第三次浪潮是改革開放以後,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也需要西方哲學,中國人正是根據改革開放的新形勢,在改革開放中所面臨的經濟的問題、政治的問題、思想的問題、文化的問題,以此來選擇性地引進、研究西方哲學。八十年代我們可以看到一開始的時候,有幾次西方哲學熱,比如說尼采熱、薩特熱、弗洛伊德熱,為什麼改革開放初期這些哲學家會變得這麼熱呢?改革開放之後大家都有一個個性解放的要求,經過文革之後大家覺得思想太壓抑了、個性太壓抑了,這個時候有一個思想解放、個性也要解放的需要,他們就在尼采的著作當中,薩特他是宣傳絕對自由,尼采宣揚要重估一切價值,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的方法,也是說明了人的非理性慾望,它有一種合理性,這些都為滿足中國人的個性解放、思想自由提供了一些哲學學說。

現在又是現象學介紹,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起碼在哲學界還是比較熱的。為什麼呢?因為現象學最後是轉入了生活實踐,現在我們覺得面臨著陌生的生活世界,每一個人都感到有一種存在的危機,這樣一種生活實踐的問題,存在的這種體悟,我們存在的這種感受,使我們可以在海德格爾的哲學思想裡找到一些共鳴。另外還有一些民主的思想,跟五四時期一樣,民主的問題始終是中國的制度建設,改革嘛,除了經濟改革,還要有政治改革、思想解放等,這些都是和民主思想的探討有關係。出於這個方面的需要,我們又引進了一些西方的政治哲學著作,比如說羅爾斯的《正義論》,中國也很流行,光是《正義論》這本書就有三個譯本,其中一個譯本就是由王滬寧做的序,王滬寧當時在復旦大學當政治學教授,他主持翻譯了這本書。

另外同樣還有科學的精神,現在我們對科學的理解更加深刻了,比五四時期相比我們更深刻了,所以我們又引進了一些西方的科學哲學思想,比如說波普爾思想,猜想和反駁的方法、理性批判的方法,還有庫恩的政治哲學思想、科學革命的思想,這些都被引進了。另外我們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我們要發展馬克思主義,要突破那種前蘇聯的教科書的體系,這樣我們又引進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西方人他們和前蘇聯的馬克思主義是不一樣的,是走了另外一條道路,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我們改革開放的中國馬克思主義的重構和發展,也是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動作用。

另外我們都知道,改革開放之後,人們的精神生活更加豐富,宗教文化在社會上也很流行、也很普及,也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宗教文化,要促進宗教對話,要促進信徒和非信徒之間的相互理解,也介紹了一些宗教哲學的著作。還有就是到了九十年代之後,大家也是覺得我們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有很多弊病,現代化並不就是一個天堂,現代化也是充滿社會矛盾,充滿了很多悖論,所以我們要反思現代,在西方已經基本完成了現代化的進程,但是西方人在經歷了現代化之後,他們又感到有很多的不滿足,感到精神的一些失落,所以後現代主義就起來了,對現代主義有反思和批判,那麼這種反思和批判對於正處於現代化過程當中的中國人,也是很有啟發的,比如說我們現在在搞現代化建設,但是我們社會的貧富差距怎麼解決、腐敗的問題、社會不公正的問題,等等,這些可以說都是現代化不可避免的,但是我們如何防範它、如何來對它做一個更高層次的理解,在這樣的情況下又引進了很多後現代主義的一些著作。

我給大家簡練地介紹了一下十七世紀以來,接近四百年了,在那麼一個漫長的歷史當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帶有規律性的現象,就是中國人總是根據政治形勢、社會改革的需要以及文化建設的需要,有選擇地而不是盲目的,有重點地而不是面面俱到地來引進、研究、傳播西方哲學,這是我們所看到的一種現象,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需要決定選擇的現象。

現在現象擺在這裡,我們來反思歷史,我們應該引申出怎樣的歷史經驗呢?我們只是根據需要來選擇引進,有沒有什麼不恰當的地方呢?有沒有一些缺陷呢?我在講到這個現象的時候,我並不想來為它做一個全面的辯護,我並不認為只是根據政治、社會、文化的需要來做這種選擇性的引進,它就是完全正當的,它就是沒有缺點的,相反的,我認為我們要吸取一些歷史的經驗,在這種經驗裡有一些是我們要吸取的教訓。

首先西方哲學的傳統和中國哲學的傳統是有不一樣的地方,西方哲學的傳統它是一個愛智慧的傳統,但是如果你要問西方哲學家為什麼要愛智慧,他就講為智慧而愛智慧,除了智慧之外我沒有其他的目的,我沒有其他功利的目的,我不管這個智慧有沒有用,我就是為了滿足我的心靈需要,我感到這種樂趣,有這種興趣,那麼我就要思考這些哲學問題,這是愛智慧的傳統,從古希臘一開始就是這樣。現在很多偉大的科學家,他們也保持了這樣的愛智慧傳統,有一些偉大的科學家他們思考自然的問題、宇宙起源的問題,自然界最基本的規律,並不是為了解決什麼生活上的問題、技術上的問題,就是在那裡思辨,要追根求源,至於有沒有什麼用,這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但是他解決這個問題之後肯定是會有用的,但是這個用處並不是他所關心的。牛頓發現萬有引力時,並不知道萬有引力會對天體探索、發射人造衛星有什麼用。十九世紀後期,發現原子結構時,並不知道這種原子理論可以用來製造氫彈、原子彈,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

中國哲學有一個弘道的傳統,但是為什麼弘道呢?為了社會經世濟用來弘道,為了社會的公利,不是為了個人的私利來弘道。按照中國社會的需要來選擇西方哲學的時候,我們也就不知不覺地用了中國的經世濟用的弘道傳統,以此來看待西方哲學的這種愛智慧的傳播。雖然我們引進了或者是研究了西方哲學,大概有一百年的歷史,但是西方哲學的愛智慧傳統,為智慧而智慧的那種純粹思辨的傳統,可以說還沒有被中國人所理解、所接受。當然我們也不否定為了社會的、政治的、文化的需要來引進西方哲學,這是正當的,西方哲學確實是在這些方面有它的用途,並且它的引進確實也極大地改造了、改變了中國社會的面貌,現在中國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還有中國人的文化語言各個方面,無一不受到西學和西方哲學的滲透,不知不覺的潛移默化的影響,確實有這樣的作用。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除了這種政治的、文化的、社會的需要之外,它還有其他的用途,所以西方哲學可以說對中國人在生活當中的應用是多樣的,不僅是對中國人集體的生活、公共的生活、政治的生活、社會的生活有用處,除了有社會文化政治需要,它對個人的生活,比如說對個人的修養有沒有用途呢?現在我們大家都承認中國傳統文化、中國哲學對個人的修養很有用處,但是西方哲學對我們個人的修養有沒有用途呢?應該說也是有的,只是我們可能以前是處於社會集體的需要而忽視了這種對個人的性格、個人的素質、個人生活上的這種應用。對於中國人的精神追求,一種終極關懷,我們講哲學,它的這種愛智慧的傳統,因為愛智慧總是要追根求源的,最後一定會從你當下所關注的那些問題,一定會追溯到一個終極關懷。我們在學習西方哲學時,對這部分的用途也要有更多的關注。今後中國人還要繼續用需要來決定選擇,這個大方向是很難改變的,也是不可改變的,這是我們用中國人的眼光來看西方哲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是我們以後的這種需要也要更加多元化,要有更多的層次,而我們的選擇也要更加個性化,也要有更多非功利的選擇,個性化的選擇,這是我對第一個問題的闡述,需要決定選擇,我們首先回顧歷史,然後我們再對歷史的經驗做一些概括。

哲學著作的翻譯也是一種創造

第二個問題,翻譯也是創造。我覺得翻譯不僅僅只是把西文翻譯為中文,它是中西語言的雙向格義,在隋唐時期那個時候中國引進了佛教,那個時候佛經有大量的翻譯,格義就是在翻譯佛經的時候所使用的一個方法。什麼叫格義呢?格義就是一種意譯,也就是用中國的術語來把佛經裡的梵文翻譯成漢語,把梵文的意思用中文的術語把它給翻譯出來。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佛經裡有一些是音譯,意思不好理解,就是按照它的聲音給翻譯出來了,佛經裡有很多這樣的術語。但是還有一些術語,比如說道,道本來是道家的最高原則,也是儒家的最高原則,比如說天道,但是可以用道來翻譯佛經的一些術語,但是這就是意譯了。還有比如說心性,中國人翻譯為佛心、佛性,這就叫做格義。

雙向格義,一個是以西格中,就是把一些西方術語引進到我們漢語裡,成為我們現代漢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古代漢語裡並沒有這樣的術語,但是現代漢語裡已經有了,就是我們引進了一些西方哲學的術語,豐富了我們現代漢語的新詞彙。還有一種就是以中格西,用我們古代漢語裡的一些詞彙來對西方哲學的一些術語,對它的意思加以翻譯,所以它是雙向格義的過程,創造並不只是把西方哲學的術語原封照搬過來,如果搬過來就只有音譯,就不能叫“哲學”這個詞了,在西方哲學是philosophy,在現代漢語裡的西方哲學的詞彙,絕大多數都不是音譯,都不是照搬,都是意譯,所以不是以西格中,就是以中格西,創造性就是表現在雙向格義。

雙向格義創造的新詞彙,現在在哲學界也引起了爭論,比如說現在有一些搞中國傳統哲學研究的人就提出,你現在研究中國傳統哲學,都用西方哲學的術語來解釋它,中國傳統哲學它只講氣、只講道、只講心、只講性,但是你現在講中國哲學,這是物質、這是精神、這是規律、這是情感,或者這是理性,這些東西中國古代都沒有這樣的詞彙啊,說你這是“漢話胡說”,胡就是西方,所以不是地道的中國哲學,所以你們要學習原汁原味的中國哲學思想,而不是經過西方哲學術語解釋和理解的中國傳統思想。同樣的,在西方哲學界也有這樣的意見,他說你現在中國學生研究、學習西方哲學,都是通過漢語的翻譯來讀西方哲學的書,也不是原汁原味的,我們在課堂上叫西方哲學,也是用中文來教學,用的教科書也是中文寫的,我們讀的西方哲學原著也是經過翻譯的,他們認為這也不是原汁原味的。如果要原汁原味的,他就認為要讀原文原著,你要講希臘哲學就要讀希臘文的哲學,要講德文的哲學,比如說康德的哲學,就要讀德文的原著,要讀英美的哲學就要讀英文的哲學,所以要讀西方的哲學,起碼要懂這些文字,才能夠讀懂原文原著,這些東西都是原汁原味的思想。

我就不贊成這樣的主張,用這種主張,第一個你講的那些西方哲學,原文原著的西方哲學,那不是中國人講的西方哲學,如果你用德文來思考康德,來學習康德,來把你的哲學成果用德文表達出來,那跟德國人研究西方哲學有什麼區別呢?那是德國人的西方哲學,不是中國人的西方哲學。我們現在在中國講西方哲學,是為了理解它、消化它,來為我們中國人自己服務,不是要像西方人那樣,在西方發表一些論文,對於一些大學生來講好像就是為了出國,就是為了到德國去繼續去學哲學,或者我作為一個教授,我學西方哲學就是為了在西方的刊物上發表一些西文的著作,這個不是我們根本的目的。另外所謂中國傳統哲學的原汁原味也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要原汁原味的話,你就只能夠用古漢語來講中國哲學,並且你只能夠按照經史子集的系統來講中國哲學思想,甚至哲學這個詞在中國古代思想裡都沒有,只能講經學、子學,不能講哲學。現在如果一個老師在課堂上用古漢語跟你們講中國哲學,你們能夠接受嗎?第一不可能、不現實,第二也沒有必要,因為用現代漢語能夠很好地理解古代的思想,用現代漢語我們能夠很好地理解西方人的思想,我們為什麼非要用古漢語來講中國古代哲學,非要用西文來講西方哲學呢?沒有必要,除非你要炫耀自己的學問,但是這種炫耀我也覺得很可笑。

以中格西,很重要的當我們翻譯西方的一些術語、一些概念的時候,實際上是用了我們中國古代的一些術語,但是在用中國古代術語的時候就包含了我們中國人所獨有的解釋。比如說“愛智慧”這個詞,我們中國人就翻譯為哲學【編者案:哲學一詞的譯名來自日譯,趙先生這裡沒有說明,但日譯用的仍然是漢字,所以論述邏輯上沒有問題。下面的有些哲學譯名也來自日譯,不再一一註明】,哲學和愛智慧的意思就不一樣,什麼叫哲呢?中國古代“識人為哲”。中國人理解的哲學,首先是一種人學,我能夠知人、認識人,不僅僅是對世界的一種抽象的思辨,而是對人性、對人有一種深刻的理解,這個叫哲學,這是第一句話。第二句話“明智為哲”,哲學是一種聰明哲學,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人學和聰明哲學,就是中國人對哲學的一種獨特理解。如果我們只是按字面來翻譯為愛智慧,或者是愛智學,那就沒有我們中國人用哲學來翻譯“愛智慧”這個獨特的含義了。

還有就是“形而上學”的翻譯,如果我們只是按照metaphysics字面來翻譯,就是物理學之後了,但是這是什麼東西呢?中國人可能聽不懂,不好理解,但是根據《周易》裡的一句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就是講道的,而且這個道是和這個器是相對立的,統攝有形東西的原則就是道了,所以就把中國人的這種道、器之分,形而上、形而下,不知不覺的就把它灌輸到metaphysics意思當中去了。

還有就是本體論,西方是ontology,onto是希臘文的“是”,原意就是關於“是”的學問。但是中國人翻譯為本體論,本體這個詞不是西方來的,這是中國古代的一個術語,中國宋代的時候哲學家張載就說過一句話“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太極是最高的原則,它是沒有形狀的,但是它是陰陽兩氣的本體,陰陽兩氣的規律和原因。世界上一切事物的變化,都是陰陽兩氣變化的表現,而陰陽兩氣的變化,它的這種力量的轉化又是受到太極本體,或者說根本的原因和規律所支配的。所以我們講本體論,就是要理解這個世界變化的最根本的原因、規律的一個探討,這就不是西方人講的關於“是”的學問。關於“是”的學問,是跟邏輯有關的,是為是、不是為不是,它是一種邏輯的判斷,是建立在邏輯思維的基礎上,是這樣的一種哲學探討。

再比如我們說“是”的動名詞,這是西方哲學很重要的範疇,叫being,從希臘文、拉丁文、英文、德文、法文都有,動詞都有一個名詞的形式。但是怎麼翻譯呢?從字面來翻譯當然就是“是”,但是如果我們不是隻是按照字面來翻譯,按照中文的意思,就相當於老子講的“有”,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和無,和無相對立的有,或者就是存在,存在就是一個現代漢語的詞彙。中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既把being按照字面來翻譯為“是”,“是”就是一個連詞,把主語和謂語聯繫在一起,是一個連詞,有自己的邏輯功能。我們可以從這裡入手,來探討主語和謂語是什麼意思,主語和謂語加在一起是什麼意思,這樣對世界作出一個判斷,對我們世界究竟是什麼,我們的知識是如何在判斷當中得到真理的,對於這樣的知識論的問題,或者是形而上學的問題,都可以從這個“是”的邏輯概念分析來對它進行探討。但是又有“存在”的意思,又有“有”的意思,“有”就是一種抽象的存在,不僅僅是一種具體的存在,不僅僅是一種時空的存在,包括你思想的存在也可以叫“有”,比如說我有什麼什麼樣的思想,我有什麼什麼樣的觀念,當老子在講有無之辨的時候,講的“有”也主要是抽象的存在,不是一種時空的存在。我們中國可以用三個詞彙來翻譯這一個英文當中的being動名詞,避免了很多西方哲學的爭論。西方哲學形而上學的問題有很多爭論,實際上都是因為這個概念引起的,因為這個概念很有歧義,在有的場合可以表示“有”;表示連詞的邏輯功能,就是“是”;有的場合可以表示一種時空存在;有的時候表現一種抽象的存在。正是因為不同的哲學家對being有不同的理解,所以爭來爭去,爭了兩千多年。但是用漢語就把三個意思分開了,避免了很多麻煩,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漢語的翻譯是以中格西,並且比西文的意思表達得更清楚,反而更顯出了它的優勢。

中國人看西方哲學的第三個特點:敘述包含評論

第三個問題就是敘述也包含著評論,這也是中國人看西方哲學的一個特點。

當我們在敘述的時候,實際上我們看來好像是平鋪直敘,但是我們是在中國文化語境當中是有它的理解,正如海德格爾所講的語言是思維之家,你使用一種語言不僅是一種表面形式,你的思想不變,如果用中文或者是英文可以表達同樣的思想,並不是這樣,當你使用中文來思考和表達的時候,和你用英文思考和表達的時候結果是大不一樣的。我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柏拉圖寫過一篇對話,對話的名稱叫Politeia,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希臘文城邦的意思。在古希臘,每一個城邦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Politeia的原意可以是國家,但是Politeia它又有一點動詞的含義,不僅僅是一個名詞,也有動名詞的意思,作為一個動名詞不僅僅是指國家,而且還有治理國家的動詞意思。原意或者是國家,或者是治國,這是柏拉圖寫的這篇對話的主題,但是中國人翻譯為“理想國”,這是這個詞並沒有的含義,它並沒有理想的含義,為什麼中國人要這樣理解呢?就是讀對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受到中國大同思想的影響,認為柏拉圖在宣傳一種天下大同的思想。

柏拉圖在這篇文章中也提出了哲學家要當王的思想,按照中國人的思維來說哲學家當王這是一件好事嘛,但是柏拉圖是把它當作一個悲劇來講的。哲學家自己並不想當王,他只是迫不得已當了王,但是當了王之後他的下場其實並不好,並不是講哲學家當王就是對哲學家本人、對這個國家,都是一件幸事。我們可以看到,在這裡看起來好像我們只是一個翻譯,只是一個敘述,但是這個翻譯和敘述實際上都包含在中國人的語言和文化不同的理解裡。

通過中西比較、人我比較,走向世界哲學

第四個問題是比較賦予新意。

敘述包含評論時,我們要分清兩種情況,一種是不自覺的情況。沒有評論的敘述是不可能的,沒有立場的介紹也是不可能的。每一個介紹者、敘述者都是不知不覺地滲透著他的立場、他的觀點、他的解釋、他的評論。敘述包含評論很多都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是一種歷史研究的方法,但是如果你是一種自覺的,非常自覺地要運用自己的觀點、立場和方法來解釋它,那麼他就是一個哲學家的態度,評述結合和論從史出是不一樣的。評述結合是不知不覺的風格,而自覺了以後你對歷史的敘述,就會推出自己的理論,推陳出新。馮友蘭先生把哲學史家的方法叫照著講,而哲學家的方法是接著講,當然照著講和接著講是自覺和不自覺的區分。同樣地,現在有很多人區分思想家和學問家,思想和學問也不是分開的,學問裡有思想,思想也要以學問為基礎。但是也有自覺和不自覺的區別,思想家是把學問當做闡述自己思想的一個工具,學問家是把自己的思想淹沒在其他人的思想當中,他還沒有自覺。現在我們要強調從不自覺走向自覺,現在我們在西方哲學的研究裡,這種不自覺還是比較多的,大部分人還是以哲學史家的態度,沒有做到理論的自覺,雖然他們的敘述介紹當中有評論,但是隻是評述結合的一個階段,還沒有達到論從史出的高度。

如果要自覺的話,就要強調一種比較的方法,一種就是中西比較。雖然我們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中國人的文化語境不知不覺滲透在西方哲學的研究語境當中,如果我們更加自覺,那麼我們就會做一些比較中西的研究,在比較中發現差異,但是從差異中我們又會求同存異,又會發現一些普遍性、一些對於中西哲學都是共同適用的普遍思想。

還有就是人我的比較,就是研究者和我所研究的哲學家之間有一個自覺的比較。用我們古代的話來說我注六經還是六經注我的問題,我注六經就是你把六經作為一個主體,你是圍繞著六經的思想,你只是一個註釋者。但是反過來說,六經注我,你是能夠自覺地用六經的材料來註釋你自己的思想,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從事西方哲學的研究,更多可能要自覺地走向六經注我,就是用西方哲學家的方法來闡發你自己的思想。王夫之曾經在他的自畫像上做了一幅對聯,“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什麼意思呢?就是對中國傳統的經典六經,他覺得有這個義務要讓它做出一種新的解釋,不能只是做六經的解釋者,而是要用六經注我的方法,打開一個新的局面,創造一種新的思想,但是這種新的思想不是隨心所欲的創造,不是一種主觀意義的解釋,而是一種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給天道,天道合一了,好像就是乞活埋了,把自己的七尺之軀埋沒在天人之間,達到這樣的一個境界。王夫之是一個非常有創造力的思想家,但是同時他也是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做了一些系統的梳理,這對我們也是有幫助的。

通過中西的比較、人我的比較,我們就會用中國人的眼光來看西方哲學,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呢?最後的結果就是走向世界哲學,所以我們現在的目標、我們的理想要有這樣的一個展望,中國人來看西方哲學,並不只是豐富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哲學,只是加強中國哲學自己的地位,也不是為了去發展西方哲學,而是走向世界哲學。馮友蘭先生在1948年時就有一個預言,“未來的哲學既不是西方哲學也不是中國哲學,而是世界哲學”,實際上西方哲學馬克思早就指出過,馬克思曾經說過,“各種外部表現證明,哲學正獲得這樣的意義,哲學正變成文化的活的靈魂,哲學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學化”,他還進一步解釋說,“哲學思想要衝破令人費解的、正規體系的外殼,以世界公民的姿態出現在世界上”,所以我們現在不管是中國哲學、西方哲學,甚至我們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它都有這樣的情況,都是披著一種令人費解的一種正規的體系,每一個哲學家好像都有一個正規的體系,但是我們現在要衝破這種外殼,用中西自覺的比較方法,用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待西方哲學,用現代的眼光來看待中國的傳統哲學,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待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如果能夠做到這三點,我想我們中國人的哲學就會以世界公民的姿態出現在世界上。這是我對中國未來的一點展望,當然我想要達到這個目標,像我們年紀已經大了,寄希望在座的各位年輕的學子。

我今天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全國外國哲學學術研討會——紀念"蕪湖會議"暨"兩學會"成立30週年

《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04期

轉載自學術與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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