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成長和成熟,也不過是一個“黑化”的過程——讀《大江東去》

所謂成長和成熟,也不過是一個“黑化”的過程——讀《大江東去》

如果拍成電視劇,《大江東去》可能比《平凡的世界》更精彩。竊以為,《平凡的世界》的落腳點在於“平凡”,《大江東去》則是在表現“大江”,氣勢上後者要更加恢弘,更加波瀾壯闊。兩部書中的男一號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我對宋運輝的喜歡要遠多於孫少平,同樣都是當工人,孫少平是高中畢業後直接去當工人,他將曾經的努力付之東流,而宋運輝則排除萬難、抓住機會考上了大學,進而有了更大的舞臺去施展才華,這讓同樣出身底層的我對宋更有代入感。

《大江東去》以時間為軸線展開,從1978年寫到1998年,粗略來看,全書共可分為四條主線。第一條是男一號宋運輝的成長曆程,宋的成長和成熟映印在國有企業改革發展的背景之下。第二條圍繞宋運輝的姐夫雷東寶展開,從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起步到發展鄉鎮企業,由小到大,由弱到強,再盛極而衰,像那個時代絕大多數鄉鎮企業一樣最終被市場拋棄。第三條圍繞宋運輝插隊時所在村莊的楊巡(小楊饅頭)的發跡史展開,講述改革開放過程中以個體戶為代表的民營經濟的艱難成長經歷;第四條描述以梁思申、梁大、李力和蕭然為代表的官二代在這一過程中的所作所為,展現了雙軌制經濟體制下的各種亂象。當然,作為女一號的梁思申是其中的另類,是正面人物。

之所以將這篇心得命名為《眾人“黑化”記》,實在是縱觀全書,眾人的成長經歷,活脫脫就是黑化的過程,這是一種遺憾,但也是一種必然。因為在社會的歷練之下,每個人或許還能保持內心深處的純真,但很難一成不變、一塵不染。宋運輝的父親是一名醫生,因為曾被國民黨抓丁做了三個月軍醫,宋家在解放後就被劃入了壞分子行列,一家人活的戰戰兢兢,備受欺凌和侮辱,宋運輝和姐姐宋運萍從小就被稱為狗崽子,甚至因此被剝奪了上高中的資格。但宋運輝從未放棄走出大山的夢想,在幾經挫折考到大學之後,宋運輝的人生進入了另一番天地。畢業後,他進入金州化工廠,在這裡他本欲埋頭鑽研技術,成為一名技術專家,但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時勢比人強。宋運輝被動捲入紛爭,也一步步從技術轉向管理,在爾虞我詐中成長、成熟,甚至黑化。16歲上大學,20歲畢業,年僅三十歲就擔任東海廠廠長,官至副廳,過程雖然艱辛,但稱得上平步青雲。雖然很多時候不得不運用權術,違背本心,好在他本性善良,還保有知識分子的清高,一切行事都在正軌,但是身在官場,不可避免也要人前低頭,行事圓滑,這也是成長的代價吧。

雷東寶行伍出身,一名粗人,有把子力氣,又有一股混勁兒,在宋運輝、老徐和陳平原等的指導和幫助下,他帶領小雷家村民開展聯產承包責任制,開辦窯廠、電線廠、養殖場、電纜廠以及銅廠等,把小雷家這麼一個年輕人娶不到老婆的窮村變成了全縣聞名的富裕村。但是不斷成功以及屢次化險為夷的經歷也讓他變得越來越盲目自大、剛愎自用、霸道獨裁,他忽視自身能力的侷限,對大環境變化不敏感,將過去的成功經驗想當然地用於解決當下面臨的新問題。終於在1997年金融危機的影響下,曾經輝煌的小雷家企業變成了強弩之末,千瘡百孔,不得不斷臂求生。曾經備受擁戴的雷東寶也一步步地走向了村民的對立面,在一致的反對聲中中風倒下。有評論說,雷東寶的悲劇是因為他文化程度太低,這當然是一個重要方面,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是這個人太執念,缺乏自省能力,沒有自知之明,因為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楊巡是一個反向“黑化”例子,或者是一個洗白的例子,作為家中長子,為了養活一眾弟妹,並供養他們上大學,他初中輟學挑著擔子出來賣饅頭,憑著機靈嘴甜,饅頭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後來又闖東北賣電器,他油滑、雞賊,缺斤短兩,以次充好,但在短缺經濟的背景下,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後來受到合作伙伴老王的連累,一倉庫的貨物都被人砸毀,多年積蓄毀於一旦,但他憑藉頑強的意志力很快東山再起,頗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勁頭。在宋運輝的關照下,他從東北來到東海,生意越做越大,甚至梁思申都跟他合作開發商場,但是長期以來的不良積習導致他在合作中有意無意地欺瞞梁思申,惹得梁父暴怒出手要將他置於死地。後來梁家雖然放他一馬,但宋運輝和梁思申都不再與他來往,他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此後,他認真反思,也逐漸認識到自己曾經的不良行徑,後來竟然一心向好,與宋梁二人的關係也逐步改善。

二代們的表現是兩個極端。梁思申從小被送到國外,精明、能幹、堅持原則,是家裡的智商擔當和顏值擔當,她嫁給宋運輝後,發現自己曾經那麼尊敬的宋老師竟然有時也做她認為不堪的勾當,頗有一種人設崩塌的感覺。但在經歷了梁家諸多變故之後,她也理解了宋運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與尷尬,明白了宋運輝本心未泯,兩人感情更進一步。而梁大、蕭然和李力是壞的代表,有小聰明,缺大智慧,既貪又狠。在改革開放初期,他們利用家族權勢巧取豪奪,聚斂財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在危機來臨時,則互相算計、各自逃命,最終在金融危機中一片狼藉,黯淡收場。

這四條主線以宋運輝為軸心,相互穿插,向讀者展現了改革開放前20年的風雲變幻。書中人物特徵鮮明,富有個性,拒絕臉譜化。譬如對宋運輝的描寫,作者沒有將他塑造成高大全的白蓮花。他既聰明又愛鑽研,被領導稱為“累不死”,技術能力超群,惹人愛也惹人嫉,他有情有義,為了維護與尋建祥的友誼不惜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冒險而不肯低頭,但他也會為了更好地立足而與金州廠副廠長的傻白甜女兒程開顏結婚,會為了在與閆廠長的爭權奪勢中佔據主動而耍詐裝病,讓項目停滯以顯示自己的不可或缺,會為了掌握自己對東海廠的話語權利用技術優勢架空外行的頂頭上司,會讓部裡派來的書記政令不出辦公室,會為了更好地將公司上市而對安置下崗職工“耍花招”,會為了拯救雷東寶而去“干預司法”。但這些“汙點”沒有讓他的主角光環黯淡,反而使主角顯得更加真實,形象更加豐滿。畢竟,人在社會上立足,很難如一汪清水,更不可能如出水芙蓉。對於其他人物的設置也是這樣,譬如李力,雖然壞、狠、狡猾,但是名校畢業,在建築方面頗有真才實學。譬如小雷家的會計雷士根,謹慎到懦弱,為了輔佐雷東寶殫精竭慮,公而忘私,但也會為了拯救小雷家而有意吞掉楊巡掛靠在小雷家的企業,完全不顧這樣會加重雷東寶的罪行,會將無辜的楊巡推向萬劫不復之地。

阿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作家,你很難想象《大江東去》和《歡樂頌》是同一人所寫。簡單地說,這就像你突然發現蘇老先生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竟然是一貫悽悽慘慘慼戚的李清照所寫一樣。《大江東去》,值得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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