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桐;編輯:徐無鬼
共同撐傘沿淡水河邊走向左岸公園,細雨落不停,我右手搭她的肩緩步行走,招潮蟹出沒的泥灘,沿岸停泊的漁舟,紅樹林,渡輪,對岸淡水的樓影,大屯山。面向河岸驚豔幾棟別墅,令我連想意大利蘇蓮多海岸美景,希望將來退休後定居在這種地方,專心讀書,靜謐,離海鮮又近。“我不像你那麼愛吃海鮮。”
街角買一包燒酒螺,邊吃邊走。一包燒酒螺很快就吃完了,繼續雨中行路,過了八里渡船頭,老榕樹,走進“芭達桑原住民主題餐廳”吃晚飯,那晚,初次嚐到“情人的眼淚”,一種大雨後出現的藍綠藻;這菜名後來母題般,常浮現我腦海。
上次一起吃燒酒螺是在十八王公廟,和她同遊北海岸。我們在廟前“張家肉粽燒酒螺”買一包燒酒螺,望海吸食。
又有一次獨自旅行到此,也買了燒酒螺。當時猶在報社上班,被新來的主管架空,每天在敵意中無事可做,思維總是糾纏著人事傾軋;她體恤我不快樂,鼓勵我出去走走。手中拿著燒酒螺長立海邊,覺得它是一種浪跡天涯的小吃。海螺產於海邊,這種零嘴也適合在海邊吃,表現清楚的休閒性和娛樂性。對著遼闊的大海走路,想一些辦公室的事,忽覺那些不快樂的事都跟手中的燒酒螺一樣小,小小的職位、心機、權謀,實在不值得計較。
燒酒螺在臺灣已發展兩三百年,原是海口小孩的零嘴、大人的下酒菜;從前討海人生活普遍貧窮,揀拾海螺往往是漁村的副業,除了小部分留下來自己吃,大多賣給店家制作燒酒螺。寒風中出海捕魚常喝酒暖身,物質缺乏,遂煮海螺下酒,因而得名。
它的體形小,寶塔狀外殼多為灰黑色條紋,臺灣人又叫它“鐵釘螺仔”,學名“疣海螺”,屬海蜷科,多分佈於海岸的河口泥灘,以泥灘的有機質、海藻碎屑為食。
從前販者多用單車,後座置一竹簍裝燒酒螺,上覆棉布,沿街兜售。有人購買,掀開棉布,將紙捲成甜筒狀,舀入燒酒螺,勺子攪動燒酒螺的聲音清脆,香氣逼人。現在是夜市常見的零食,商家多細分為不辣、微辣、小辣、中辣、大辣、麻辣幾種。
製作燒酒螺包含煮、炒兩道工序,先逐個切除尾端,清洗潔淨,再浸泡鹽水,煮熟;剪除尾端是為了浸透醃料,並方便吸食。接著加辣椒、大蒜、沙茶醬、醬油、米酒、鹽、糖、醋、麻油、九層塔多種配料烹炒。燒酒螺口味甚重,因而被視為下酒佳餚;其實螺肉寡味,風味之生成主賴配料。這些配料的結合是那麼美滿。
海螺必須處理乾淨,然則處理起來費時耗力。北關“王家燒酒螺”、梧棲漁港假日魚市內“阿姿燒酒螺”都用機器清洗,相對重視衛生;阿姿強調經過二次高溫殺菌及一次低溫殺菌,其風螺、九層螺風味亦佳。
有人用牙籤挑食螺肉,我總覺得“三八”。用嘴吸吮才正經——食指和拇指拿著螺,嘴對螺口,以接吻般的激情將螺肉和醬汁一起吸入;若一時吸不出來,反過來從尾巴吸一下,鬆動螺肉,再回頭吸,輕易可得。那是很多臺灣人的集體經驗,其吸食動作,庶幾接近吸吮母奶。
燒酒螺個頭小,螺肉的體積又遠小於殼,吸食常覺得不足,那種不足感彷彿一種提醒,努力愛春華的提醒。
新婚不久,應邀去南鯤鯓文藝營演講,我帶妻順便回高雄。駕車南下,尋到南鯤鯓代天府已深夜,一些學員和講師聚在樓頂平臺上飲酒聊天。我打過招呼即回房睡覺,下樓前聽見略帶不屑的女聲:“真不上道!來這裡還帶老婆。”翌晨講完課,見代天府前不少燒酒螺攤位,買了一袋上車,夫妻倆吸吮回高雄。結婚27年,我好像一直帶著老婆。可能真的很不上道。
如今追憶,多希望八里那條吸食燒酒螺的河濱步道,能一直走下去。不料夫妻情緣這麼快就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