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当吕娟和老公老韩在老筒子楼里，找到蜷成一团正瑟瑟发抖的儿子韩亦辰时，她所有的焦灼、无措、愤怒，都在那一刻如一根羽毛一样，轻轻抖落在地。
她小跑着上前，一把抱着儿子。
此刻，已有一米七的儿子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她像他儿时那样，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泪落如雨：儿子不怕，不怕，妈妈来了。
早春的夜里飘起了小雪，吕娟和老韩拉起已经冻得麻木的儿子，一边给他搓手，一边拥着他往家里走。
回到家，吕娟给儿子熬好姜汤，打来热水，看着他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慢慢睡去。一颗心，这才踏实下来。
吕娟的儿子韩亦辰今年十六岁，是省重点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
周末，从寄宿学校回来的他一直窝在屋里打游戏。眼看着高考将至，儿子却一点也不上心，丈夫老韩忍不住说了他两句。
谁料，儿子马上生气地怼回去：过个周末都不让人安生，我打会儿游戏怎么了？就知道让学习学习，活着有什么意义？
老韩的脾气也上来了，拍了桌子，又吼了两句。
结果韩亦辰披上外套，头也不回地大力摔门而去。
吕娟和老韩都以为他只是一时赌气，出去散会心就马上回来，谁知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儿子也没有回来，打电话才发现他手机关机。
两口子给儿子相熟的老师同学都打电话，都说没见到他，他们这才慌了。
他们找遍了所有儿子可能去的地方，附近的奶茶店、书店甚至火车站、汽车站……两人越找越发毛。
准备打电话报警时，吕娟忽然想起来，自从搬家后，儿子好几次提起，说还是老房子住着舒服。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吕娟和老韩匆匆赶回住了十几年的老筒子楼，居然真的在那里找到了儿子。
那一刻，失而复得的喜悦，如同这深沉的夜色，席卷了吕娟。让她忘记了这几个小时来的疲惫和焦灼，劳累和奔波。
她甚至没舍得埋怨儿子一句。
可现在，看着在床上熟睡的儿子，她和老韩面面相觑。
他们不明白，一向聪明乖巧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儿子韩亦辰从小就是吕娟的骄傲。他聪明，记忆力超群。
三岁时，吕娟无意中对着他念了几遍三字经，过了两天，他居然一边搭积木，一边一字地漏地给复述了下来。
而那时，吕娟表姐家比韩亦辰大半岁的妞妞，正用圆滚滚的手臂捧着一根大棒骨啃得正欢。
看着韩亦辰一字一板像模像样地背诗，吕娟表姐也急于让妞妞表现一把，她一边拿着一个大骨头，一边教妞妞说：妞妞，你背一首妈妈上次教你的《静夜思》，妈妈就把这个骨头给你吃。
妞妞立马把手里正啃着的骨头扔到地上，朝表姐扑过来：床前明月光，棒骨就是香。
吕娟强忍着喷薄而出的笑意，在表姐一脸的尴尬里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
吕娟在那一刻，看到了儿子与众不同的天赋。
从那以后，她刻意培养儿子，给儿子读绘本，教他认字。
儿子上小学后，吕娟就给儿子报了各种各样的补习班，那时她连件新衣服都不舍得买，却在交各种补习班的学费时毫不手软。
儿子也不负她望，从小成绩优异，从来没有下过年级前三名。
当小区里其他孩子都在奔跑玩耍时，吕娟却带着儿子转战于各个补习班。
其实她开始时也没有什么野心，但当儿子的表现越来越优异时，她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
尤其是每个学期，作为家长代表的她站在讲台上，讲述自己的育儿经验时。
那时，借由儿子，她觉得自己平淡的一生正在熠熠生辉。
她和老韩，匍匐在地上艰难前行，一生履历，几乎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可儿子却是从废墟里开出的花。
而每逢大大小小的考试，儿子那耀眼的成绩，也让吕娟那颗老母亲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相形之下，和儿子在同一个班级上学的妞妞，就是学渣的代名词。
每到期末考试，当表姐小心翼翼地问起韩亦辰的成绩，当吕娟骄傲地报出儿子的成绩单，看着表姐羡慕的表情，她的内心总是涌动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
表姐有钱又怎么样？开着豪车又怎么样？现在比的可不是爹，而是娃。
儿子初中时上的是外国语，那是全省最好的中学，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985的大门，吕娟的欲望也跟着膨胀，她常跟儿子说，再努力一把，清北也不是梦。
可韩亦辰上了高中后，第一学期还好，但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成绩慢慢下滑。期中考试，他连前十都没进。
吕娟急了，她觉得是儿子没有好好努力，她责备他，埋怨他，让他加油，儿子却疲惫地说：妈，我真的很努力了，你不知道，我们学校高手如云，我拼命追赶也只能做到现在，我也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我们班级，牛人太多了。
她再说，儿子就说：妈，人生除了学习，真的就再也没有其他可做的事了吗？那活着太没意思了。
而这次，儿子开学考试居然排到了第二十名，吕娟和老韩都急了，他们本想找儿子好好谈谈，没想到儿子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到屋里打游戏，拒绝跟他们沟通。老韩还没说他两句呢，他就玩起了失踪。
都说青春期的孩子敏感，叛逆，不喜说教，她和老韩想，也许，儿子真的是因为青春期到了。
周一，吕娟和老公送韩亦辰去上学。
分别时，吕娟本想说些叮咛的话，可看他一脸漠然，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她只好把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她帮儿子整理了下衣服，轻轻地说：儿子，加油，爸妈相信你。
儿子回了学校，可吕娟的心却始终不踏实，她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总担心有什么事情发生。
儿子学校是封闭式的，一旦进入学校，管理严格，不允许学生带手机。
果然，周四下午，吕娟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
班主任说：是韩亦辰妈妈吗？韩亦辰最近情绪有些反常，上课时老开小差，跟他谈话，他眼睛都是虚的，学习成绩也下滑得很厉害，你们家长要注意些孩子的情绪。
吕娟的心一下提了上来，周五下午放学，她和老韩去接儿子时，吃惊地发现一米七五的儿子竟然瘦得厉害。他精神恍惚，只是低着头看着脚尖，见了父母也没有什么表情。
吕娟和老韩对视一眼，不祥的感觉同时涌上夫妻俩的心头。
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
韩亦辰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睡去了。
周末两天时间，除了吃饭，儿子一直在床上躺着。
吕娟问他，他说：妈妈，我不想上学了，我看见书本就头疼，根本不知道老师讲的啥。
吕娟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把儿子的情况跟班主任沟通。班主任说：这孩子有些不对劲，最好领他到医院看看。
星期一，吕娟和老韩请了假，带儿子去医院看病，她事先挂了精神科专家的号。
做了一系列检查后，专家示意老韩带着韩亦辰出去，他对吕娟说：家长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你儿子，可能得了抑郁症。
吕娟的脑子轰的一下，她焦急地问：那大夫，我儿子的病严重吗？还能治好吗？
大夫说：抑郁症患者往往会难以入睡，情绪低落，严重的甚至会出现自杀倾向。
作为家人，一定要多开导患者，别刺激他，也别逼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除了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家长的陪伴和关心必不可少。
从医生办公室去药房，那短短的一段路，是吕娟今生走过的最难走的路。
转眼之间，她从一个学霸的母亲变成了一个精神患者的母亲。
儿子的前程，清北的梦想，在一瞬间，变成了镜花水月。
她扭头看了一眼正坐在医院长椅上的儿子，他耸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医院人来人往，嘈杂拥挤，可儿子却不闻不问。
吕娟想找个地方嚎啕大哭，哭她心里的害怕和委屈，可是，成年人的理智却提醒她，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从医院回来后，吕娟和老韩进行了一次长谈，她决定辞去工作，专心陪伴儿子。
吕娟和老韩都是会计，这么多年，为了多挣点钱，为了给儿子创造更好的生活，他们拼命努力，终于从筒子楼搬到了新的房子。
为此，吕娟从未在晚上十二点之前睡过，老韩更是经常把办公室当成了家。
韩亦辰8个月的时候，吕娟急着上班，就把他送回了农村的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还有老韩大哥家的两个孩子要照顾，精力根本顾不过来。
幼年冬天，吕娟回去看儿子，看到一岁多的韩亦辰整条棉裤都尿得湿漉漉的，老远就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小屁股冻得通红。
可她找遍家里，居然找不到一条可以换洗的棉裤。
她问婆婆，婆婆却说：小孩子抗冻，过会就干了。
那次，她流着泪跑到镇上的集市，一口气给儿子买了十条棉裤。
儿子两岁三个月，她把他从老家接回来，直接上了托儿所。
那时，她除了单位的活，还兼职干了四五家单位的会计，忙得不可开交。她每天都是第一个把儿子送到幼儿园，最后一个去接。
那时儿子还小，每次分开，都抱着她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她只能拼命掰开孩子的小手，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儿子从小就内向，有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她和老韩总是忙，也从来没有跟他好好聊过天。
放学时，别的男孩子都在小区里舞刀弄枪玩得不亦乐乎，他羡慕地看着，吕娟骑车送他去补习班，他便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
等他稍大一些，也会问：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好朋友，我没有呢？
她回答：像狮子老虎都是独来独往，只有鸡鸭这些没出息的动物们才会成群结队。
儿子便不再多问。
他按着她的意思成长，努力学习，不贪玩，一天只看半个小时的电视。
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塑造与成就，却没有想到，她看到的永远只是表面露出来的那部分，更深的东西被隐藏在地下，绵延着，蓬勃生长。
从医院回来后，韩亦辰就不去上学了。吕娟听从医生的话，没敢再逼他。
儿子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欢跟别人交流，大部分时间，就在屋里打打游戏，睡睡觉。
吕娟去给儿子办休学，在办公室里一众老师同情的目光里，逃也似地离开了。
那段时间，她在网上查了大量关于抑郁症的知识，一边胆战心惊，一边给自己鼓劲，一切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还来得及。
对于儿子的一切，她说服自己接受，并且尽量做到温和耐心，仿佛孩子的不上学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她一周带他看一次心理医生。有时也会陪儿子一起看动画片，《熊出没》《小猪佩奇》，母子二人常常看得哈哈大笑。
她松弛的状态影响到了儿子，傍晚的时候，他甚至愿意和她一起去家旁边的公园里去散步。
她还屏蔽了班级群里的信息，以前她曾是那里的活跃分子。可现在，看到群里的消息，她就心如刀绞。
有一次，吕娟的表姐向她抱怨，说自己的闺女妞妞到现在了，学习还是没有一点进步。
小丫头考试总是倒数，却从来没有心理负担，每天嘻嘻哈哈，吃得好，睡得香，她都快急死了，她还没心没肺地乐。最近，居然还被她发现有早恋的苗头。
吕娟心口不一地安慰表姐说：这个年龄的孩子，对异性有好感很正常啊。你只要正确引导她就行。
挂断电话，她怅然不已。
她看着紧紧关闭着的小屋，她宁可此时儿子去早恋，只要他能跑能跳，在阳光下，能肆意欢笑。
老韩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忙，有时候他早早下班，约儿子去附近的大学打篮球，儿子从开始的拒绝，到后来慢慢接受。
每次，吕娟看着儿子和丈夫以及其他同学一起生龙活虎地传球，扣球，就觉得，那一张诊断书不像是真的。
韩亦辰慢慢好起来。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会帮着吕娟打扫一下卫生。这简单的动作，却让吕娟欣喜不已。
尽管心里焦急不已，可她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转眼一个学期过去了，终于有一天，儿子站在她面前，轻轻地说，妈，我想上学。
那一刻，吕娟差点哭出来。
儿子已经落下了太多的功课，重点中学肯定是赶不上了，她帮他转到了一个普通高中，此时，距离儿子高考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一场大病，让儿子天才的光环瞬间剥脱，他“堕落”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把一切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偶尔还会打打游戏，吕娟也从不逼迫他，让他自己安排时间。
最后一次，她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和蔼地说：小伙子恢复得不错啊，以后就不用来了。
吕娟当着儿子的面流下了肆意的泪水。
高考，儿子只考了所大专，连表姐家的妞妞都考了个二本。
得知这一结果时，吕娟内心平静，无波无澜。
她问儿子要不要复读。儿子思考了一下说：我到时候直接读专升本吧，不一定非要复读。
她说：行，听你的儿子。走，咱们叫上你爸，今天爸妈请吃好吃的。
经历过暴风雨的颠簸后，才让人格外珍惜这平静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觉得，这已经是命运所赐予给她的最好的结局。
新闻上，到处都是焦虑的母亲怎么鸡娃，她看了，只是淡淡一笑。
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健康快乐，是一个多么平凡的词，可又是多么难得的一个词。
此时她的愿望卑微却盛大，渺小却单纯——是的，她只希望她的孩子，健康快乐就好。
她在时光的交错中，与自己和解，与命运和解，与孩子和解。
她曾在刀尖上走过，如今的一切道路，于她而言，都是坦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