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连载一)

年近花甲的赵姨,在客厅里缓缓踱着步子,滔滔不绝地细数着自己与房子的历史:从亭子间到老公房,再到这二十多平米的两室一厅,是如何省吃俭用攒下钱,又是如何在居委会办公室里拿着菜刀架在脖子上,才分配到一家三口的独立住室,犹如一部呕心沥血的奋斗剧在眼前上演,激荡着岁月的光辉,现实却如同优惠券上写的“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粗粝的墙面像戏台上带病出演的花旦,面色惨白,又泛着黄;淡灰色的天花板上盘着现代的LED节能灯,开关却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角落里的餐桌油光发亮,看着像是重新刷漆过的,但那股那难以名状的年代感怎么也盖不住,身处在“凹”字形的户型里,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瘪进去一样难受,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先走进来,才能把门关上。

  厕所在进门的正对面,一个女人正弯腰蹲在地上洗头,听到动静转过身,声音从湿漉漉的发帘里传出来:“赵姨,怎么是个男的啊?”

  “哎哟,小姑娘,男的好,又安全,又环保,我跟你说啊,阿姨出租房子也这么多年,真就看明白了,凡是男女混住的,过的都不要太好……”

  陆洋从客厅走进房间里,坐在床边四下看了看,床的一侧有扇窗户,他把窗帘拉上,把灯打开,把房门关上,反锁,又打开。

  “怎么样,还行吧?”赵姨站在门口,用指关节敲了敲门旁的衣柜,手中的钥匙串哗啦哗啦地撞响,“这柜子,实木的。”陆洋的目光越过她,看到洗头的女人用毛巾把头发盘起来,端着脸盆回屋,用脚把房门带上,门上用吸盘挂钩吊着一块做旧的棕色木牌,上面刻着“HOME”,字体是他很熟悉的“Poiret One”,做毕业设计的时候,他用过这个字体。

  “你看看,两室一厅,互不打扰,卫生间公用的,两个房间还都有窗户,”赵姨指了指,“离地铁站又近,上班方便,最适合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年轻人。”

  陆洋点点头,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生活服务,看到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是母亲罗美兰发来的,问他住处看的怎么样,另一条是邹鸣的,内容大同小异。

  “我再考虑一下。”

  “那你先走,”赵阿姨慢腾腾转过身,拿出手机,“10点还有两拨人要过来看房,我在这边等他们。”

  -----------------------------------------

  温岚放下电话,敲了敲对面的桌子:“你那个学弟到了,在人事部那里,我这边没忙完,待会你带他走一走,熟悉一下环境。”

  邹鸣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把桌旁的窗户拉开一半,喧嚣的喇叭声和踩油门的声响裹挟着热浪从他的周边闯进来。

  往下看去,马路上是歪歪扭扭的车流,加塞的、缓行的、赶时间的、不赶时间的,从上头一望便知,行人躲在沿街门店撑开的遮阳棚内小心行走,各色花伞点缀其中,阳光打在对面的大楼玻璃上,晃得他眯了眼。他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顺手从桌上的一堆文件里摸出烟盒。

  “开着空调呢,”温岚撇撇嘴,“去电梯口。”

  他把窗户关上,室内重新归于平静。

  电梯口是默认的吸烟区,临近午饭,正是上班族最懈怠的时候,趴在窗边的,靠着墙的,蹲着的,各自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腾云驾雾,邹鸣习惯性地倚靠着窗台,和熟识的烟友点点头,深深地嘬了一口。电梯正对面是楼层的介绍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栋楼20多层几十家公司的名字,做广告的、搞建筑的、开律师事务所的,什么都有,名字也不外乎“富”、“贵”、“祥”、“恒”之类的排列组合,看久了就像一口咬下的红烧肉,腻得慌。

  电梯口往右手边走,是整层楼的公共厕所。邹鸣重重地吸了最后一口,抖了抖,随手把烟头丢进小便斗上的八宝粥罐子里,靠近便斗的地板上黄渍渍的,一股味道蹿上来,他皱了皱眉。

  门口的洗手盆里一片浑浊,水龙头滴滴答答,拧开却一如既往地没有水。他挠了挠头往回走,逼仄的廊道里,就算是白天也依旧开着灯,所谓的公司,也不过是分布在走道两旁的几间办公室,没有电视剧里常见的感应玻璃门,也没有前台,最前面的一间办公室就是人事部,门口挂着亮橙色的电子灯箱,上面是“文创文化”四个方正黑体字,陆洋正好就从门里走了出来。

  “来了?”

  “来了。”

  “房子怎么样?”

  “很不错,已经安顿下来了。”

  “那就好,”邹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带你看看去。”

  -------------------------------------------------

  赵琳琳挽着任宇的胳膊从赤峰路站一号口走出来,等待着他们的永远是塞满了电动车的人行道、油香甜腻的糖炒栗子摊和无人问津的书报亭。

  “上次那个离婚的案子结了吗?”

  “还早呢,那男的打死不承认,”赵琳琳随口接到,“不说这个了,我可不想变工作狂,这一天天斗智斗勇的。”

  “那今天上外边吃吧。”

  “马上到家就可以做饭了呀。”

  “偶尔一两次嘛,”任宇笑道,“这还不是怕你累坏了。”

  “在外边吃多贵呀,”赵琳琳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真是的,对面那家人不用上班的吗,每天晚上都又吵又叫的,我这周被吵醒好几次了。”

  “我找房东反映过了,好像没什么用。”

  “直接跟他们说呀,能这么扰民的,也没什么道德底线。”赵琳琳撇撇嘴。

  “房东说他们马上搬走了,再去闹得不愉快没必要,算了吧,再过几天就能睡个好觉了。”

  “那个男的品味真差,瘦的跟猴儿似的,还老喜欢穿紧身裤,”走进楼道里,赵琳琳仍然在吐槽,“那女的也是,胖成那个样子,第一次看到我还以为她怀孕了呢,结果有天穿个露挤装,哎,真是辣眼睛。”

  “诶!”

  从楼上跑下一个人,不小心撞上了任宇。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连道歉,任宇点点头,脸看着面生,像新来的,那人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有些迟疑地转过头来:“哎,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开锁的师傅吗?”

  “这附近没有,去公交站坐960,三站,到沪陵农贸市场门口附近才有。”赵琳琳随口说道,转向旁边的任宇,“你是不是有留那个师傅的电话?”

  “哦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任宇掏出手机开始翻找。

  “你是哪一层的?”赵琳琳依旧挽着任宇,上下看了他一眼。

  “5楼的,502。”那人爽快地回答道。

  “噢——”

  “喏,这是号码,你到那儿要是找不到,直接打给他就好。”

  “谢谢啊。”那人朝他们笑了一下,继续往外跑。

  “看来是咱们的新邻居。”待人走远,任宇开口说道。

  “一看就是应届毕业生,毛手毛脚的,跟你那会儿一模一样。”赵琳琳无奈地摇头。

  -------------------------------------------------------------

  吕清水躺在床上,听着门外哧溜哧溜的吃面声,肚子里满是闷气。

  肚子饿得不行,急匆匆地赶回家,却发现钥匙不见了,因为没有联系方式,在门口汗流浃背等了老半天,室友才慢悠悠地回来,结果也是个不带钥匙的马大哈。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自告奋勇去找开锁师傅,她想了想,也跟着下了楼。高峰期的小饭馆人山人海,穿着挤脚的高跟鞋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连座位都没有,她只好把晚饭打包好,匆匆往回赶,生怕室友前脚换了锁,后脚门一关,就自个儿出门吃饭去了。赶回来的时候,门还敞着,她松了一口气,把晚饭急急地往客厅的桌上一放,等再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只看到他正旁若无人地坐在沙发上吃着,当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时,他却抬起头朝她一脸傻笑,还说要谢谢她。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要不是看在他递上来的新钥匙,她或许会直接哭出来吧。

  蜷起身子,揉了揉脚,门外啪嗒啪嗒的咂嘴声愈发响亮,而自己的肚子却咕咕地叫着,她心里越想越生气,嘴上却什么也没说,憋得她满脸通红。

  怎么会有脑回路这么奇怪的人?我为什么要帮一个基本没有交流的室友带饭,也太客气了吧?这么没有边界感的人,她都能预想到今后相处起来有多困难。然而眼下最难熬的事却是如何填饱空空如也的肚子。难不成要去厨房煮个泡面?那他会怎么看?刚吃完饭回来没多久,又出来找食吃,虽然她并不介意自己在古怪室友心中的形象,但总觉得这样不太好。应该说,明明脑子有问题的是他,为什么我还要被当做那个奇怪的人?肚子真的好饿,她气得简直要在床上打滚。

  她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

  门外还是那张笑嘻嘻的脸,饥肠辘辘的她甚至都可以闻得到牛肉刀削面带着葱花香菜的气味从他嘴里飘出来,又香又让人敬而远之。一只手从门缝里伸进来,她突然想起很多僵尸片里的俗套情节,赶紧抑制住自己要突然关上门轧断那只手的冲动,这时看到递进来的手机上有个二维码。

  吃完来付钱,把我这当饭店吗?

  “那个,可以加个微信吗,”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听声音像是趴在门上,“万一我们都忘了带钥匙,可以提前知会一声。”

  “我叫陆洋,你呢?我给备注一下。”

  “清水。”她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她怕自己再看到那张脸会拉开门破口大骂。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