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凤尾竹么？细细的枝条，宽宽的叶儿，竹干不高，被风吹摆的样子，文人称之为“竹笑”，亲切又可爱。5、6月间，你若将一年生枝剪成有2-3节的插穗，去掉一部分叶片，插于沙床中，保持湿润，当年便可生根。
你喜欢凤尾竹么？月光如水的夜晚，一个人落寞了，可以斜倚在凤尾竹旁吹起葫芦丝，吹到酣时闭上眼，你可曾看见一个一袭花衣的精灵？她飘逸轻灵的舞姿被月光剪裁成曼妙的身影……顷刻，半世的悲欢都化做缠绵的回音。
凤尾竹哟，要我怎样呵护你呢，低于0℃的北方你无法生存，甚至一点点阳光都会让你叶子变黄……可你要我呵护么，一个月浇次淘米水你就默默地生长，你秀气的枝叶在我忽略你的时候仍给我贪恋的清香……
那一切犹在我眼前，那水还是金湖的水，那山还是鬲岭的山。百竹园依旧，只是朱颜改。
我拎着一捆教科书，不知所措。面前真的是云茵么，记忆中的两根乌黑的长辫子已变成了发黄的齐耳短发，怀里还抱着个刚满月的娃娃。
面前真的是云茵，她望着我笑，笑得很开心：“你，回来了。”她望着我手里的教科书，笑容敛了，眼神幽幽的，没再说什么。
“你的娃么？”我问。
“是的。”
“你不再读书了么？”
“爸用我给哥换了媳妇。”
……
“天下无水不朝东”，但杉溪偏偏就朝西流。金湖的上游丰水时成湖，枯水时是溪，叫作杉溪。鬲岭偏又横空而出，把杉溪阻隔了一下，使水流不得不拐个小弯，像一把锁，锁住了这里的灵气。所以这里穷，远远不能和十几里外的县城相比。
我小时候就在这里住。那时每日只有一件事：玩最简易的玩具——竹马。把竹竿当马骑，跑赢了就可以吃梅子。云茵比我小两个月，却跑得比我快。每次我要哭时她就把梅子分给我吃，梅子的酸和甜淹没了日子的清苦。所以那时除了家长，她就是我心灵的全部。“笑看儿童骑竹马，醉携宾客上仙舟。”金湖上泛舟的人们同样自得其乐，穷也一样过日子。
5岁时我随父母去了北方。梅子的滋味被岁月悄悄淹没，如同我渐渐失落的童真。高一的暑假，头晕脑胀的我终于赢得父母的同意，回老家住些日子调整一下。
还是那片竹园，多年来未曾变过。罗汉竹、满山爆、黄甜竹等满目皆翠，我的心情怡然起来。小时常骑的大叶凤尾竹在背阴的山根下随风轻摆，我不禁过去轻抚着它们。我低下头，俯在竹叶中间，饱尝它的清香。儿时大人做竹篾剩下的竹干，就是我和云茵随手可得的玩具。哦，云茵，她还好么，15年未见，她已经成为一个大姑娘了吧？
云茵坐一块大青石上读书，背后是一株双手合围粗细的大叶凤尾竹。
按照她家人的指点，我在山脚背阴处的一大片凤尾竹林找到了她。
云茵看得很入神，没有发觉有人来。走近了，我看见她一身水绿色的衣裤，看见她露在外面的白生生的小臂和小腿，看见她的两条长辫搭在胸前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
云茵转过头来。我吓了一跳。
“你找谁？你从哪来呀？”云茵的南方口音别具韵味。
我报了名字。呵呵，云茵记得我。她高兴极了。
云茵领我去看儿时常玩耍的那些地方。
淡淡的笑容在她脸上，儿时的感觉是我心的全部。
岁岁年年山水依旧，我们却都多了烦恼。
云茵想考大学，可自打她小学毕业，家里就不再让她读没用的“书”了。
于是她自学，一如儿时的倔强。
看着她手里的课本，我叹口气。
那是初中课本。
云茵找不到教科书。这几本还是一个初中毕业后辍学的亲戚给的呢。
但云茵又高兴了，因为我要给她辅导。
我做了她10天的老师。
凤尾竹下的大青石是我的教室。没有黑板，我就在膝头垫一本书在本子上细细地写。云茵靠在我身边，静静地听。
竹林虽清凉，学得久了，云茵的鼻尖就渗出细细的汗珠。可是她只是用手帕拭去我额头的汗水。
云茵会做糍团。每天早晨我看着她将糯米粉加水揉搓成团，按扁后放沸水中焯至上浮，捞出来放钵中用木棍搅散，再在窗台上晾好。然后云茵就跟我到竹林听课。中午时云茵带我回来，把炒熟的芝麻和白砂糖拌在一起，再将早晨炒好的面块取下一点，在芝麻和白糖中滚一下，然后递给我。
外香甜，内滑软。我10天吃掉了她家半年的细粮。
学累的时候，云茵带我去山上采梅子。她采的比我快，每次都是她把梅子分给我吃。
晚上，我领云茵在竹林中散步。我给她讲松、竹、梅“岁寒三友”；讲三国时阮籍、嵇康、山涛等七个常在竹林中喝酒吟诗的“竹林七贤”；讲唐朝时李白、孔巢父、韩准、裴政等六个常在竹溪中酣歌纵酒的“竹林六逸”……
云茵喜欢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她说她要象竹子那样坚定、顽强地完成学业。
竹林走到头了，我们就朝山上走。第三天的晚上，我们越走越远，我怕云茵在山路上跌跤，就拉住她的手。
云茵犹豫一下，没能将手抽回。我不肯松开。
从此每晚我都拉着云茵的手去散步。
凤尾竹月影婆娑，使我的心也一样朦朦胧胧。云茵靠在我身边，凤尾竹的清香靠在我心上。
月光下的凤尾竹柔情似水，可比水更温柔的是云茵的双眸……
然而一直到我走的时候，我也没能让她“初中毕业”，她的基础太差。
我说“这样吧，回去我把课本给你寄来，你先自学，学不明白的地方给我写信。”
云茵没有回答。她望着我，眼圈红了。
我说“你别哭，高考完事我一定来看你”。
我又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啊”！
云茵望着我，流下泪来。
……
回去我买了全套的初、高中课本寄给云茵，又在包裹中附上了一封写给她的长信。我在信中说了很多想念她的话，我说“我考上哪所大学，你就报考哪所好么？”……
云茵没有回信。学习一忙，我也就顾不得她是否收到课本了。
高考结束了。我又买了一套课本带回老家，我想她没回信是不是没收到课本？
……
风摇竹叶打断了我的回忆。百竹园的竹子比以前更茂盛了。
我拎着一捆教科书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我楞了一下，前面是两年前我给云茵讲课的地方。那块大青石仍在，那株凤尾竹仍在。
我心中一动。我在大青石的下面摸出来一封信，字迹因露水经年浸泡早已模糊不清，但我认得，那是两年前我写给云茵的信。
我把它放回原处。我沿着当年我们走过的路线走去，每到一个我和云茵曾多次停留的地方，我就抽出一本书埋在那里。
我站在山顶向下望去，满目的郁郁葱葱。在山的背阴处，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簇簇的凤尾竹默默地生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