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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對於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來說,沒有什麼比過生日更令人喪氣的了。
青春毫不留戀地遠去,而立之年又步步緊逼,時間肉眼可見地具象化,變成臉上的淚溝和魚尾紋。
“寶貝,二十九歲生日快樂!”
語氣誇張的賀詞伴隨著鬧鐘響起,田歆心驚膽戰地睜開眼睛。果不其然,母親燦爛的笑容裡暗藏著“都二十九了為什麼你還在這裡”“啃老不心虛嗎”之類的殺機。
她頂著一頭亂髮爬下床,嘟囔了一句,“我要上班了。”便腳底抹油溜出了房間。
才到學校,田歆便收到了一份來自教研室的“大禮”。
“要我……我去帶三年A班?”她嚇得結巴。
三年A班的破壞力,在學校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用“令人聞風喪膽”來形容也不為過。
“沒辦法,原來的班主任張老師突然懷孕了,有先兆流產跡象,只能請假保胎,實在不適合帶新生啊。”教研室主任和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顯然也知任重而道遠,“小田,你還沒成家,就多多擔待一點吧。”
為什麼歧視單身狗!我雖然沒成家,但我也是有男朋友的好嗎!這樣會耽誤我成家的進度的!
——田歆在心裡絕望地吶喊。
儘管百般不願意,但她還是頗有阿Q精神地安慰自己。時代變了,國民素質顯而易見地提高,家庭教育的水平也在穩步上升,淘氣是孩童的本性,自己怎麼說也擁有五年以上的教齡,收服這些小鬼綽綽有餘。
想到這裡,田歆露出為人師表的和煦笑容,從容不迫地推開了教室的門。
才剛踏入教室,她便被迎面襲來的紙飛機擊中了腦門。
此起彼伏的鬨笑聲令田歆的笑容產生了一絲龜裂。
是的,時代變了,就像欠債的變成了爺爺,討債的變成了孫子一樣,學生也終於變身為老師的祖宗了。
田歆有幸生活在這個時代,卻不幸地成了老師。
“好了,大家請安靜。”她認命地彎腰撿起紙飛機,走上講臺,清了清嗓子試圖樹立自己的威嚴,“同學們好,我是大家的新班主任,田老師。”
中氣十足的發言還是相當有效的,教室裡的分貝減弱了一半。
“雖然在課堂上我是大家的老師,但生活中,我希望成為大家的朋友,與你們愉快地相處。”說完了開場白,她例行掃視了一下全班,“有同學想要提問嗎?”
底下的小腦袋瓜們又湊在一起興奮地竊竊私語。
“老師。”一個坐在後排的小男生舉起了手,還未等田歆點名,他便嬉皮笑臉地問道,“你結婚了嗎?”
2
“卓言之!”田歆怒氣衝衝地對著手機發洩怨氣,“這幫死小孩太氣人了!”
雖然嘴上抱怨著學生,但她心裡已經拐彎抹角地把電話那端的人罵了一萬遍——
殺千刀的卓言之!到現在還不娶我!
“你可以拒絕啊。”電話那端的語氣輕描淡寫,顯然不能與她同仇敵愾。
卓言之是田歆的男友,兩人已經交往了八年。
八年耶,如此漫長的歲月,他們卻還沒走進婚禮殿堂。
“我拿什麼拒絕!我又沒有懷孕!”田歆越說越委屈,回答她的卻是一聲不明所以的低笑。
“對了,今晚我不能陪你去了。”他忽然想起了正事。
“你又有什麼大事要辦啊?”田歆口氣不善,她覺得卓言之最近爽約的頻率也太高了點。
後半句總算還有點男友的自覺。
雖然田歆並沒有過生日的興致,也巴不得忘掉自己已經二十九歲的事實,但這傢伙竟然隻字不提,連句“生日快樂”都沒有,簡直男友失格。
一通電話過後,她心中的鬱悶完全沒能紓解,反而更添一絲幽怨。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間,說好來當司機的卓言之放了她鴿子,田歆只好一個人打車去參加婚禮。
新娘吳瑕跟她是大學室友,關係比普通同學更親一些,然而畢業後也疏於聯絡,最終淪為了逢年過節群發祝福短信的對象。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田歆虔誠地邁進了酒店大門,新娘光彩照人,比大學時期漂亮許多,但新郎實在跟記憶裡對不上號。
“楊學長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壯了?”趁著合影的間隙,她偷偷問吳瑕,還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用詞。
“你沒看請柬嗎?”吳瑕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田歆一頭霧水。
請柬?請柬有什麼好看的,不外乎就是時間地點人物……想到這裡,她遲鈍的大腦總算意識到事情不對。
“我跟楊帆兩年前就分手了。”吳瑕將聲音壓得很低,“交往到第八年,我就死心了,既然不結婚,就只能分手了。我跟我先生是相親認識的,閃婚。”
“……”
田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連紅包都忘了遞,原本充滿希冀的玻璃心碎了滿地。
3
田歆和卓言之相識於大三下學期的一場學術報告會。
來做學術講座的是美國高校的化學泰斗,她是校禮儀隊成員,身穿旗袍站在舞臺兩側迎接嘉賓。
報告會後半,卓言之作為學生代表發言,他氣宇軒昂玉樹臨風,一下便電到了田歆無辜的少女心。
然而這位神經大條的禮儀小姐卻會錯了意。
田歆指了指自己,得到對方肯定的眼神後,樂顛顛地跑到了卓言之的身邊,擺出端莊的合影姿勢。
“……”
田歆嚇了一跳,那一剎鎂光燈閃成一片,兩人的第一張合影就此誕生。
藉著這個契機,田歆順利勾搭上了化學系王子。得知事情真相後,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美貌打動了卓言之,否則他怎麼會順水推舟呢?
不是田歆自戀,她的顏值可是被眼高於頂的卓言之蓋章認定過的。
“你喜歡我什麼啊?”交往初期,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問過這樣的問題,田歆也不例外。
卓言之幾乎沒有思考,“漂亮。”
“嗯。”田歆先是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而後理所當然地繼續追問,“還有呢?”
“沒了。”比剛才更加乾淨利落的答案。
“……”
大學的“黃昏戀”談了一年多,兩人便面臨畢業。田歆考上了小學教師編制,卓言之也沒有像他的同學那樣變成化學怪人,而是放棄了自己的專業轉行做起了金融。
“那你幹嗎要學化學?”田歆好奇兮兮地問。
“我不想浪費大學四年學金融,那個不學也會。”卓言之輕描淡寫的語氣聽起來非常欠扁。
“就算你學了四年化學,你遲早也會忘記啊,那不也是浪費時間嗎?!”就像她現在根本不記得勾股定理和線性代數一樣。
“沒學化學就不會認識你。”他還是若無其事地扔著炸彈。
感動之餘,田歆還不忘假惺惺地矜持一下:“那你可能會認識其他更好的女生嘛。”
“嗯,也對。”卓言之頗為贊同地點頭。
“……”
田歆顯然受到了打擊,為什麼別人家的男朋友都是暖男,只有她的男友愛放冷箭?!
縱然如此,兩個人糊里糊塗也交往了這麼多年。雖然中間沒出現過感情危機,但過了適婚年齡,關係卻仍然沒有質的飛躍,早就該拉警報了。
一場婚宴吃得食不知味,田歆的胃有點不舒服,早早便離了場。她在寒風裡縮著脖子正想用手機軟件叫車,卓言之卻打來了電話。
“結束了嗎?”
“剛結束。”田歆吸了吸鼻子,“準備叫車回家。”
“等等,我看到你了。”
聞言,田歆抬起頭來,恰好看見卓言之的車緩緩停在自己面前。
“你處理完工作上的事了?”田歆上了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問。
“嗯。”對於工作,卓言之從不多說,“副駕的儲物箱,打開看看。”
田歆一頭霧水地依言打開,躍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巧的寶藍色天鵝絨錦盒,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在二十九歲高齡之際,她的王子終於開竅,打算要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了嗎?!
“生日快樂。”耳畔傳來卓言之遲來的祝賀。
“我還以為你忘了呢。”田歆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個錦盒,感動之餘,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太對勁。
“本來忘了,騰訊QQ提醒了我。”
“……”為什麼這種時候還要潑她冷水!
好吧,說到底都是她貪戀美色,攤上卓言之這個扎心男友,有戒指就不錯了,也別奢求什麼燭光晚餐、單膝跪地了。
卓言之打開了車載音響,耳畔傳來埃爾加的名曲《愛的禮讚》,如此應景的選曲讓田歆更加確信,她滿心歡悅且虔誠無比地打開了錦盒——
小巧的鑽石光芒璀璨,鑲嵌於一對耳釘之上。
田歆彷彿兜頭被潑了桶冷水,舉著錦盒僵在那裡許久都沒有動。
“怎麼,不喜歡?你上次不是說覺得很漂亮嗎?”見她久久沒有回應,卓言之不由得問道。
“我又沒有耳洞!你瞎嗎?!”田歆產生了一種被人玩弄的委屈感,氣得將錦盒扔回了儲物箱。
“那我明天陪你去打?”扎心男友嘗試表現體貼。
“打個鬼!我不想跟你說話了!”
田歆氣鼓鼓地窩進座位裡,把臉偏向一邊,還借題發揮地拒絕了卓言之的續攤之約。
當天晚上,田歆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穿著憧憬已久的魚尾款婚紗踏上了紅毯,新郎掀起她的頭紗。兩人正要含情脈脈地接吻,她驀地抬眼,卻發現眼前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田歆短暫地尖叫了一聲,然後驚醒。
她驚魂甫定地坐在黑暗裡,背脊上生生冒出一層冷汗。
4
二十九歲生日過後,田歆覺得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浮著一層衰氣。
接手三年A班不過一星期,課任老師的告狀便已經紛至沓來。她還沒處理清楚,下午又有兩個小孩在體育課上打架,其中一個還掛了彩。
她急忙找體育老師瞭解了情況,焦頭爛額地聯繫了家長,然後又分別找兩個孩子談話。捱打的那個哭哭啼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田歆只好將矛頭對準了打人的。
“馮曉尊。”她將打人的孩子拉到面前來,“打人是不對的,但你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能不能告訴老師呢?”
那孩子板著面孔,眼睛也不看她,抱著手臂,薄薄的嘴唇抿得死緊。
田歆再定睛一看,這不是那天沒大沒小問她結沒結婚的那個小男生嗎!
她正走著神,另一個孩子的家長到了,田歆連忙迎上去做了說明,孩子被馮曉尊推搡磕傷了膝蓋。家長還算通情達理,察看了傷勢覺得並不嚴重,要求馮曉尊道個歉便算了。
田歆暗暗舒一口氣,她蹲下來勸道:“曉尊,不管怎麼樣,出手推人是你不對,你應該跟張磊說一聲對不起。”
馮曉尊小眼睛一瞪:“我不說,我又沒錯。”
“……”
田歆打了一半的腹稿,都準備歌頌友誼總結陳詞了,沒想到這小孩有臺階不下,反而蹬鼻子上臉。
家長也沒表態,明顯在等著田歆進一步發揮人民教師的三寸不爛之舌。
“田老師,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馮曉尊的家長終於到了。田歆如釋重負地轉過身去,只見一個身著白襯衣的男人步履匆匆地邁進了教室。
男人年近四十,長相卻一點兒都不顯年齡,西裝外套隨意夾在手肘,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田歆感嘆,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卓言之,還有人能把普普通通的白襯衫穿得這麼好看。
見狀,對方家長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見孩子確實只是膝蓋蹭破了皮,這會兒也不哭了,又吵著說肚子餓,便擺擺手說算了。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田歆低頭看了看錶,已經晚上七點了。
“田老師,方便的話一起吃個便飯?”曉尊父親誠懇地說道,“真是不好意思,為了曉尊讓您耽誤到這個點兒。”
“不用了不用了,我是曉尊的班主任,做這些都是應該的,您千萬別客氣。”田歆連忙推辭。
“哦,忙暈頭了,還沒做自我介紹。”男人一拍腦袋,隨即便伸出手來,“我叫馮子坤,是曉尊的爸爸。”
田歆眨了眨眼,眼前的手掌又大又厚實,她慣性一般地伸手與之相握,如想象中一般溫暖。
“既然這樣,那至少讓我送您回去。”馮子坤的語速不疾不徐,語氣也堪稱柔和,卻隱約帶了點領導者說一不二的魄力,“現在下班高峰期,公交擁擠,也不好打車。”
“嗯……那就麻煩您了。”盛情難卻,田歆不好再做推辭,便應了下來。
路上果然遇到了交通堵塞。
車流緩慢前進,曉尊窩在後座,半晌沒聲音。田歆回頭一看,原來他已經倚著窗睡著了。
馮子坤將自己的西裝外套蓋在了曉尊身上。
“我對曉尊有許多虧欠。”馮子坤輕聲嘆息,“他媽媽去世得早,我工作又忙,早年都是奶奶帶著。”
田歆默默聽著。
她翻過班級學生的檔案,知道曉尊是單親家庭,原以為是父母離異,卻沒想到這個孩子早早便失去了母親。
“他從小頑皮,性子又倔,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他溝通。”馮子坤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苦笑,“別人都說我是個成功的商人,但我覺得自己只是個失敗的父親。”
“哪裡,您一個人本來就很不容易。”田歆開口寬慰。
“田老師成家了嗎?”馮子坤忽然問道。
田歆窘了一下,怎麼父子倆都愛問相同的問題。
儘管心裡彆扭,她也只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
“田老師這麼優秀,肯定不缺追求者,還沒結婚是因為眼光高吧?”馮子坤笑起來。
“呵呵……”田歆用幾聲乾笑矇混過關,心裡又把卓言之詛咒了一萬遍。
過了擁堵路段,路況順暢了不少,十分鐘後田歆家便到了。
“田老師,您慢走。”馮子坤穩穩將車停在路口,搖下車窗衝她點了點頭,“以後曉尊還要麻煩您費心了。”
“應該的,您放心。”田歆也稍稍傾身回了個禮。
“明天見。”他笑著向她道別。
黑色的奔馳沒入車流,視線盡頭充斥著琳琅的霓虹,田歆站在那裡,怔怔地撓了撓腦袋。
“……明天見?”
5
翌日,田歆才明白了馮子坤的“明天見”是什麼意思。
“晚上A班家委會請老師吃飯,你會去吧?”英語老師拍了拍田歆的肩。
“啊?今晚?”她還沒反應過來。
“是啊,你是班主任,主角可不能放鴿子哦。”對方嫣然一笑,便抱著教材離開了教研室。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氣還沒消,又有正當理由,應該再趁機拿拿勁兒,於是神氣活現地將手機鍵盤敲得噼啪響——“不去。”
才剛摁下發送鍵,卓言之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晚上有安排了?”
“是啊。”田歆刻意說得簡單,同時腹誹著,全天下又不是隻有你忙。
“小學老師也有應酬?”他的語氣裡流露出幾分消遣。
“家委會請老師聚餐。”禁不住他激將,田歆馬上便把老底兜出來了。
“在哪裡?”卓言之難得打破砂鍋問到底。
田歆慣性地報上了餐廳的大名,說完馬上就後悔了,她應該把神秘玩到底,好歹也讓他有點危機感。
想到這裡,她發現自己實在是太一根筋了,自從跟卓言之開始交往,就自動屏蔽了所有異性的求愛訊號。如今吊在這一棵樹上,眼看就要山窮水盡,是不是該重新打開Wi-Fi比較好?
然而,職業所限,如今她能接觸到的異性只有同事和家長,異性同事屈指可數顏值慘淡,家長就不用提了,她可沒有當第三者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