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塊廣告牌》:假如世界以痛吻我

□ 夏天

奇幻愛情神作《水形物語》是第90屆 奧斯卡最大贏家,斬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藝術指導、最佳原創配樂四項大獎,《三塊廣告牌》雖然在最佳影片、最佳原創配樂、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剪輯獎 項上敗北,只拿到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但《水形物語》的口碑遠比不上《三塊廣告牌》。兩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科恩嫂”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將一個 比自己實際年紀小20來歲、毫無姿色、獨狼式的母親角色演繹得入木三分;導演兼編劇馬丁·麥克唐納的“金手指”則讓平凡小鎮的瑣碎日常在看似平平無奇的推 進中演繹著,而每一個轉折都筆力萬鈞。《三塊廣告牌》最大的特點就是,從生活提煉而來,明明是戲,卻看起來如同生活本身,舉重若輕。

馬丁·麥克唐納將故事發生地設置在美國密蘇里州自有深意。密蘇里州是美國保守的南方農業區,至今仍有種族歧視和衝突,民風彪悍。虛構的埃賓小鎮上,單親媽媽米爾德麗德在小店打工,她暴躁粗鄙、尖酸刻薄,與前夫及子女關係緊張;吊兒郎當的“媽寶男”狄克森,人到中年仍和母親住在一起,身為警察卻有種族歧視、暴力傾向;家庭和睦、工作勤力的威洛比警長卻身患絕症將不久於人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頓處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事邏輯,過著一如你我的平常日子。

日常平靜被打破是因為三塊廣告牌。7個月前,米爾德麗德不肯把車借給女兒,和女兒吵架,女兒賭氣走小路去參加聚會,她甚至在女兒出門前惡毒詛咒女兒,誰知一語成讖,女兒真的被姦殺了。女兒遇害7個月後案件仍然毫無進展,米爾德麗德把滿腔憤怒都歸咎於警察的不作為。於是,她把女兒遇害地點的三塊廣告牌租下來,上面是大寫加粗的三句咄咄逼人的錐心之語——

愛女慘遭強姦致死!

兇手依然逍遙法外!

怎麼回事,威洛比警長?

這是一個“美國秋菊”要為女兒討公道怒懟警察不作為的故事嗎?畢竟這部電影緣起於一樁20多年前的舊聞,詹姆斯·富爾頓的女兒凱西·佩吉被姦殺,警察沒有找到兇手,案發兩年後,洛杉磯地區豎立了一系列廣告牌——“斯蒂夫·佩吉於1991年殘忍殺害了他的妻子。警方不想解決這個案件。我認為他們收了賄賂,總檢察院應該調查他們。詹姆斯·富爾頓——受害者父親留”。

操刀過《殺手沒有假期》《七個神經病》這些神劇本的馬丁·麥克唐納,當然不會寫這麼簡單的故事。他只是用三塊廣告牌,將憤怒的米爾德麗德、尚未覺醒的狄克森、促使狄克森成長的威洛比聯繫在一起,從而完成人物憤怒、衝突、和解的過程。被米爾德麗德怒懟的威洛比並非腐敗不作為的壞警察,反倒是一個深得人心、盡職負責的好警察。案子之所以停滯不前,是因為案發地點是一條除了迷路幾乎沒人會路過的廢棄小路,加之屍體被燒焦,沒有目擊者,沒有任何物證,DNA比對也沒有結果。

女兒遇害,兒子不睦,前夫有了19歲的女友,快要付不起廣告牌的租金,朋友受自己牽連被抓,米爾德麗德的生活一團糟,處處都不如意,她被生活狠狠地傷害,體無完膚,她該怎麼辦?如果你對生活的傷害無能為力,如果你的憤怒和傷心無處宣洩,如果你期待的正義遲遲不能降臨,甚至有可能永遠不會來臨,那麼你會選擇怎麼面對生活?在勵志作品裡,涅槃重生的主人公一般都會“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但是這世間多的是沉淪在雷同日常中的普通人,特別是像米爾德麗德這樣受教育程度不高、缺乏理性、簡單粗暴的人。她的生活邏輯就是,你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你更不痛快。如果說《海邊的曼徹斯特》中失去孩子的父親李·錢德勒“喪”到無以復加,那麼,《三塊廣告牌》中失去女兒的米爾德麗德則“狠”、“獨”到了一定境界,她像一隻失去小狼的母狼,充滿憤怒,懟天懟地。

小鎮居民都知道,警長是胰腺癌晚期,沒幾個月活了,米爾德麗德也知道,但她並不在意警長的死活,如果不把責任歸咎於別人,她該怎麼面對間接害死女兒的自己?她只顧質問警長為什麼不能讓全鎮甚至全國8歲以上的男性都提取DNA,卻從來不想為什麼警察無權這麼做。三塊廣告牌,讓米爾德麗德幾乎與全鎮人為敵。神父勸米爾德麗德撤下廣告牌,被她粗暴地罵回去;牙醫站在警長一邊,她在牙醫手指上鑽了個洞;兒子的同學看不慣她,朝她的車扔飲料,她凶神惡煞地踢襠報復;廣告牌被前夫偷偷燒掉,米爾德麗德怨氣沖天地放火燒了警察局;哪怕是剛剛幫她脫罪的小矮人,她也毫不留情⋯⋯天堂地獄,一念之間,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一個值得同情的受害者,生生變成了隨時引爆的行走的炸藥包、一個冷血傷害他人的加害者,她的傷口讓人心疼,但是那種“我是受害者我有理”的懟天懟地又讓人生厭。

衝突無解的時候,威洛比自殺了,留下三封信。原來,替米爾德麗德續租廣告牌的神秘朋友正是威洛比,他也希望早日找到兇手。威洛比的信任和鼓勵,讓狄克森完成人物覺醒,在警察局遭遇的失火中,狄克森冒著生命危險把米爾德麗德女兒的案卷搶救出來,一向睚眥必報的米爾德麗德被震撼了。渾身繃帶的狄克森,在醫院遇到了之前被自己打傷的廣告商,沒想到對方沒有以怨報怨,而是給他倒了一杯果汁,還貼心地放好吸管,狄克森流下淚水。狄克森不再魯莽,在酒吧他寧願捱揍也要想辦法獲取嫌疑人的DNA⋯⋯

憤怒只會催生更大的憤怒,而愛可以軟化冷硬的心,催生美好。當米爾德麗德、狄克森不再以憤怒懟憤怒,世界彷彿有點不一樣了。

從一個側面看,米爾德麗德、狄克森,無知、狂躁、暴力、偏執,換一個維度看,他們又不乏柔軟、溫暖、正義、善良,這些矛盾衝撞的特質就那麼奇妙地並存在他們身上,他們不是點石成金的聖光,他們也不是吞噬人性的深淵,他們就是這世間缺點不斷又不乏閃光點的芸芸眾生,他們貪嗔痴妄、悲歡離合、製造麻煩、互相傷害,但是他們又抱團取暖、秉承正義、熱血熱情、勇敢堅定,他們的際遇是希臘式悲劇,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放棄希望,這些命運的悲劇千百年來不斷堆積發酵,最終醞釀出這酸甜苦辣、千姿百態的市井社會,讓人失望過又讓人眷戀著。

馬丁·麥克唐納為影片設置了一個開放式結尾,案件仍然毫無進展,但是狄克森和米爾德麗德卻攜手踏上替天行道的征途,真要執行私刑去懲處那些漏網的罪人嗎?他們也不確定,只想先走著看。他們的路上會發生什麼,沒人知道;但是很明顯,他們為我們留下一個問題——如果正義遲遲不到,甚至永不來臨,你會怎麼安置自己的傷心、憤怒?你會怎麼面對生活?

(作者為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