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無雙》背後|面目全非的「港片」,不存在的懷舊

電影《無雙》海報


《無雙》:不存在的懷舊和嘆逝青春的情懷

張雋雋


今年的國慶檔,最大的黑馬大概就是《無雙》了。國慶檔初期,此片因為《李茶的姑媽》和《影》兩部熱門電影而默默無聞,但上映之後豆瓣評分卻一路走高,很快達到8.1分。雖然一部電影的好壞並無絕對的標準,但對於國內觀眾,豆瓣8分卻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節點。被打到8分以上的電影,不僅會被各路“豆瓣高分”榜單收錄,還能和許多經典電影平起平坐。而在口碑帶動之下,《無雙》的排片率也一舉反超,創下票房奇蹟已在預料之中。難怪又一次有人感嘆,港片不死!


其實“港片”何曾遠去。去年,同樣是國慶檔,同樣是黑馬的《追龍》也有“港片”血統。而《非凡任務》《湄公河行動》《拆彈專家》等雖被納入“合拍片”之列,但“港片”色彩亦是清晰可辨。只不過,或者不具有話題性,或者被同期其他電影蓋過了鋒芒,這些電影在上映的幾周裡完成了娛樂大眾的使命,便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不再被人想起。但通盤檢索近些年國內票房和口碑排行榜就會發現,每年都有那麼幾部“港片”,佔據既不特別靠前,也不特別靠後的位置。它們的故事和視覺效果,基本都在合格線之上;也都有著和其他“國產片”不太一樣的氣質,往往會牽動我們的懷舊情結,讓我們唏噓著買下電影票,看完之後還要細細回味,甚至忍不住二刷、三刷,好像我們看的不是電影,而是某種情懷;好像我們看到的不是眼前的銀幕,還有昔日的時光。


電影《無雙》劇照


這就難免讓人好奇:我們對著港片,究竟懷的是什麼樣的舊?看“港片”的情懷,又是怎樣的情懷?


一、港片的“傳統”:文化即食麵

當下“港片”的懷舊,指向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香港電影的黃金時期。在這短短的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裡,香港電影創造了多項奇蹟,連大衛·波德維爾這種閱片無數的電影研究專家都感到十分驚訝。

在《香港電影的秘密:娛樂的藝術》一書中,大衛·波德維爾總結道,高度商業化的香港電影在其黃金時代發展出了一套成熟的生產方式和特有的鏡頭語言。技巧純熟的製作者,靠著景別、色彩、剪輯的複雜變化,給觀眾帶來動感而流暢的畫面。這些電影毫不掩飾“非常賣力地取悅觀眾”的信念,往往每一個鏡頭都充塞著富有官能刺激和煽情效果的視覺因素。


電影《無雙》劇照


之所以如此,和香港電影的拍攝速度有關。在這個極為高效的工業體制中,很多電影連完整的劇本都沒有便可開機,故事的細節、對話和動作都是在拍攝過程中完善起來的。經驗豐富的香港電影從業者依靠固定的程式和對之前電影的巧妙借鑑(或者說抄襲),很短的時間裡便能炮製出一部電影,推向市場。雖然其金錢和時間成本遠遠低於好萊塢,但在香港本地和其他一些華人聚居的亞洲區域,卻能夠問鼎票房冠軍。

可以說,這些趣味粗鄙、情節也荒誕不經,卻節奏明快、看點十足的電影,頗類似於港式食品中的即食麵,雖然味道單調,做法也不夠精緻,卻滿足了快節奏的大都市中人們的娛樂需求。得益於香港1970年代的經濟騰飛,以及東南亞和臺灣的廣闊市場,往往“爆款”頻出,頗有野蠻生長之態。


電影《無雙》劇照


但是,在娛樂至上的情況下,電影的思想性和社會意義是被刻意忽略或迴避了的。當時的香港電影常常把強姦、毆打和殺戮視作等閒,70後、80後可能還會隱約記得,在他們的青春年代,到錄像廳看港片的孩子基本上會被老師和家長視為荒廢學業的壞學生、好勇鬥狠的小混混、閒蕩街頭的社會青年、問題少女,會做出逃課、抽菸、打架、早戀、離家出走等出格的事情。

當然,今天我們已經沒有必要為那些簡單到幼稚的港片中不正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而感到光火,但梳理過港片的“傳統”便不難發現,《無雙》這些今日的“港片”,與它們所懷舊的“傳統”之間,存在著十分明顯的差異。


二、面目全非的“港片”:不存在的懷舊

正如所謂“國產片”早已是跨國/跨地區合作的產物,當下在大陸放映的“港片”,也很少純粹是香港製造。哪怕是港味十足的《毒戰》《寒戰》系列,也有著大陸的資金和人員投入,因此,所謂“港片”其實需要加上引號。而且,為了進入大陸市場,這些“港片”在塑造人物、編織情節的時候可謂小心翼翼,生怕踩了價值導向的紅線而不得上映,早已沒了當年的任性。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戴著腳鐐跳舞的狀態,再加上香港電影人原有的專業水準和敬業精神,比之那些打著IP、“小鮮肉”旗號胡編亂造、漏洞百出的國產片,“港片”反而在藝術性和思想性方面都更勝一籌。

電影《無雙》劇照


“港片不死”的呼聲,從21世紀初香港影業萎靡,《無間道》卻橫空問世就從未停止過。十幾年來,大多集中在警匪、犯罪這些類型的“港片”,雖然不乏槍戰、肉搏之類的武戲,但悄然間已經多了刻畫內心、渲染情緒的文戲。而臥底、鬥智之類的故事情節,一旦做到嚴絲合縫,就會讓觀眾在緊張之餘還能體會到“燒腦”的快感。以正在熱映的《無雙》為例,導演莊文強談到,這個打磨了十年之久的劇本投拍時,很多人為他捏著把汗,因為個別情節的改動就可能會導致整個故事的坍塌。除了故事性強之外,對於藝術作品為數不多卻句句精到的點評,對於偽鈔製作過程的高度還原,都增加了電影的質感。而最讓人驚豔的,就是周潤發、郭富城這兩位老戲骨精細入微的表演。在他們的一笑一顰中,兩位主人公時而二,時而一,隨著故事的推進,真相層層揭開,直到最後一刻觀眾才恍然發現,美人恩也好、兄弟情也好,都不過夢幻泡影。同時,主人公集善良、軟弱、陰狠、冷酷於一身的複雜性格也呼之欲出,讓我們不由扼腕嘆息。


電影《無間道》海報(2002)


可見,這部電影並不是香港製造的短平快,其水準已經不遜於大多數好萊塢同類型電影。早有眼尖的網友發現,《無雙》在情節的結構和故事的鋪展方面頗類於《非常嫌疑犯》(1995)。但真相與虛構、現實與幻想之間的兜兜轉轉,讓《無雙》帶著點佛理禪思,《非常嫌疑犯》卻恰恰缺少了這樣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弦外之音。

當然,並非所有的“港片”都叫好叫座,王晶導演的《澳門風雲》系列不僅口碑不佳,甚至讓一眾明星演員的票房號召力都直接受到了影響。但平心而論,《澳門風雲》倒是和黃金時代的香港電影有著一脈相承之處——劇本粗糙,橋段惡俗, 但1980年代行之有效的吸金伎倆已經很難讓今天的內地觀眾買賬。不過這些問題,倒也不勞我們親自上陣批判,早在1997年,王晶本人就在影片《精裝難兄難弟》中以惡搞的方式大肆自嘲過了。


電影《澳門風雲·賭城風雲》海報(2014)


兩相對比之下我們會發現,這些“港片”與傳統港片之間並不存在對應關係。既如此,“港片”究竟如何懷舊,又如何與“情懷”劃上了等號?


三、“江湖”往事:逝去未遠的情懷

看任意一部“港片”,我們都不難注意到,電影在通過各種元素——尤其是明星,不動聲色地挑動起我們的懷舊之情。在《無雙》中,周潤發飾演的“畫家”白衣飄飄、雙手執槍,置身於險惡的泰國叢林中而毫無懼色,槍所指處敵人紛紛中彈倒地,他自己卻在了卻為父報仇的心願之後全身而退。槍林彈雨中熟悉而帥氣的身姿,和周潤發的經典銀幕角色小馬哥(《英雄本色》,1986)、亞莊(《喋血雙雄》,1989)等交疊在一起,怎會不讓我們因那份久違的記憶而熱血沸騰?去年的《追龍》則是沿襲了1990年代初“梟雄片”的套路,很大程度上就是把《跛豪》(1991)和《五億探長雷老虎》(Ⅰ、Ⅱ,1991)等同題材電影濃縮在了一起。只不過王晶這次“濃縮”著實高妙,當觀眾看到二十多年前出演雷洛的劉德華又一次化身為風流瀟灑、遊走於黑白兩道的總華探長,在驚歎“不老男神”銀幕魅力的同時,也難免會聯想到在這些角色身上傾注愛憎的青蔥歲月。而這,正是“港片”牽動我們情懷的時刻。


電影《無雙》劇照


在當下,“情懷”是一個被用到氾濫的詞語,甚至連資深玩家都宣稱因“情懷”而由衷喜愛某款遊戲——2016年《魔獸》電影能在中國斬獲高額票房,便是多虧了眾多玩家的情懷消費。但這些玩家並非故弄玄虛,他們的確曾為同名遊戲如痴如狂。當這份強烈的情感經過記憶的積澱和提純,變得與功利無涉,“情懷”便在驀然回首間油然而生,一款電子遊戲也變得格外美好可愛了。無論遊戲還是電影,哪怕其本身只是文化商品,“情懷”雖由它們而生,但更多是我們對自己當初那份執著情感的肯定和嘉許。


電影《魔獸》海報


無論當下有多少人還在看老港片,香港電影對我們的浸潤實際上已經深入骨髓,只不過我們渾然不覺。不久前上映的《江湖兒女》中,男主角郭斌被一眾小弟圍著,看著港片若有所思。這個以他為中心的北方小城的底層圈子,實際上覆刻了港片裡的“江湖”。而郭斌入獄又出獄,才驚覺“江湖”之虛幻。而觀眾自然而然地接受這一情節,正是由於他們和郭斌一樣,對港片中的“江湖”爛熟於心。無論古裝、時裝,港片中的“江湖”總是似曾相識。這是一片法外之地,世俗社會冷酷而繁瑣的規則完全失去效力,成了身懷絕技的主角們逍遙自在的樂土。他們救助弱小、匡扶正義,遇到相知相惜者則肝膽相照、生死與共。一方被邪惡勢力戕害,另一方定要快意恩仇。這樣一個簡單明晰的世界或許不夠真實,青少年觀眾卻願意在此間做一個悠長而滿足的白日夢。從這個角度來看,近些年能在大陸市場引發反響的“港片”多屬黑幫/警匪類型,而不是充溢香港小市民情趣的《志明與春嬌》系列,也就不值得奇怪了。黑幫團伙、警隊同儕之間彼此託付身家性命的江湖氣息,是多少人曾經心嚮往之、無限遐想,又求之不得、暗自惆悵的心靈寄託;看這些“港片”,與其說我們激動於其中硝煙瀰漫的畫面,不如說感動於自己那份逝去未遠的年少輕狂。而經過三十年曆練,演技已爐火純青的那些香港明星,就是聯繫起過去與當下之間的紐帶。

電影《江湖兒女》劇照

就像塞爾喬·萊昂內的“通心粉西部片”在借用經典西部片的題材、角色的同時,又為直截了當的主題和黑白對立的人物增添了一層曖昧的色彩;當下這些情懷指向的“港片”也更具有自反性和多義性。彼此臥底、彼此背叛的“江湖”之中,少了兄弟的兩肋插刀、美人的不離不棄;卻多了人性的醜惡與卑微、愛情的虛偽與逢迎。看這些影片,我們與人物一起歷經風險,與明星一道追懷往事,在時空交錯中享受著感官的盛宴。“傳統”可能已是碎片化的,記憶也被塗抹上玫瑰色而變得模糊不清,但我們的歡樂和感動卻是真切的,或許走出影院許久也不曾消歇。


由懷舊牽動情懷,由視覺引發快感,就是當下“港片”的魅力所在。而在香港與內地電影市場的界限日益消弭的當下,“國產片”如何做出同樣豐富而微妙的滋味,也是值得思考的問題。當然,內地和香港影人合作是相當便捷的途徑,香港導演劉偉強執導的《建軍偉業》就在火爆的場面之中傳達了最純正的意識形態。但是,如何探索美學趣味、鏡頭語言的深度融合,還需要兩地電影人的不斷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