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顶,或是死亡



“因为幸福和安逸无法使你取得任何成就。”

文 | 光谱


2018年秋,极限攀岩电影《Free Solo》在美国各大院线上映。这部由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制作的小成本户外运动纪录片,上映不到半个月票房已超过220万美元,IMDb 8.7分,烂番茄新鲜度达到100%

这是一个没有半路,没有妥协,不成功便成仁的故事。它记录了一个由渺小的人类所创造的,属于这个年代的户外冒险奇迹。

在硅谷生活的朋友,应该都去过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我们在 Tunnel View 一览整片山谷的壮美,历遍每一座瀑布,hike 所有著名的 trail,去过所有出现在苹果电脑桌面背景上的地点;也有一些朋友登上 Half Dome,完成了大部分造访这里的人都无法完成的壮举。

但至今仍没有人能像亚历克斯·霍诺尔德 (Alex Honnold) 一样,在清晨的刺风中,完全没有任何物理保护的前提下,成功 Free Solo 徒手攀登酋长岩 El Capitan。

这是一整块从谷底起算高度超过3000英尺(约900米)的花岗岩,大体上与地面垂直,表面布满被微气候磨成的光滑岩壁,以及几条优胜美地攀岩爱好者都熟悉的裂痕。

采用有保护的绳索攀登,酋长岩有许多条路线可以登顶。但如果抛弃了装备和队友,独自一人徒手自由攀登,活着完成前三分之一程的可能性都已微乎其微,勿言登顶。

然而在2017年6月3日的凌晨,所有的风险、不可控因素、经验、训练、紧张感和兴奋都被霍诺尔德抛在脑后。

山谷内的游客还未起床,他已经在山顶和前晚就扎营等候的摄像团队成功会师。所用时间3小时56分钟,只比他之前创造的速攀酋长岩纪录慢了一倍。

亚历克斯·霍诺尔德成为了首个 Free Solo 登顶酋长岩的人类。

通过和这项运动同名的《Free Solo》纪录片,户外运动爱好者们首次得以一窥,这位创造历史的年轻攀登者挑战酋长岩的历程。


等待并非折磨,反而是最好的礼物

2008年,霍诺尔德第一次想要挑战巨大的、被视为不可能征服的酋长岩。

当时,他在并不大的 Free Solo Practitioner(徒手攀登实践者)圈子里已经相当有名气,07年一天之内成功 Free Solo 优胜美地的 Astroman 和 Rostrum 两条高难度路线,又在次年首次成功 Free Solo 高难度的 Half Dome 西北面常规路线。


Free solo 的完整定义是攀岩者不使用任何绳索、挂钩之类的工具(可以使用防滑的白垩粉),不佩戴任何保护措施(如降落伞)进行攀登。Free Solo 对路线也有要求,简单来说就是足够高,坠下必死无疑,和较低路线攀岩的抱石 (Bouldering) 形成明显的区分。

无疑,Free Solo 是攀岩运动,甚至整个户外极限的金字塔尖。因为它的实践者在攀登时只面临着两种可能取其一:100% 或 0。

要么登顶,要么死亡。

这样来看,酋长岩被称为 Free Solo 的宇宙中心,并不无道理。

根据专业人士统计,攀登酋长岩可以走多达50条路线,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等级超过5.8的高难度技术攀登(5.x,x越大越难)。而霍诺尔德本次挑战选取的是酋长岩西南面的 Freerider “顺风车”路线。

听起来“顺风车”的名字似乎很容易,实际完全相反:Freerider 是整个酋长岩等级次难、实际攀登最难的一条路线。



成功挑战 Half Dome 之后,霍诺尔德每年都会在优胜美地呆很久,“看着酋长岩,每一次我都说,今年我要爬上去。结果每次我都只能告诉自己,不是今年,还得等等。”

在霍诺尔德漫长等待的最后两年,《国家地理》召集的摄制组开始跟拍这位年轻的攀岩传奇,记录他在优胜美地度过的每一天。

全片大部分的篇幅里,霍诺尔德不是在山上训练,就是在车里训练,或者正在山和车之间往返。这辆道奇小巴改装的房车,成为了片子除了大岩壁之外的第二主要场景,以至于成功登顶也有这辆车的功劳:直到2017年,霍诺尔德都没有固定的居所。这辆车甚至被他改装成了训练房,安装有指力板的那块车门框早已被他经年累月的训练压弯。


等待成为了酋长岩送给霍诺尔德最好的礼物。在这十年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在 Freerider 路线上进行带绳和不带绳的、单人或双人的训练,为了加强记忆和构筑信心。

他跟常年在优胜美地游荡的专业攀岩运动员汤米·考德威尔 (Tommy Caldwell) 成为了朋友,一起训练,几次刷新了酋长岩二人速攀的世界纪录。

汤米 考德威尔(黄衣)和亚历克斯 霍诺尔德在酋长岩训练


电影多次把特写给到他在笔记本上记录每一个组结的每一个动作应该如何伸腿、手指捏住岩壁上哪一块细微的凹槽或凸起。这几本笔记本,相信会在未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酋长峰 Free Solo 挑战者的圣经。

在这部纪录片中,霍诺尔德的女朋友/妻子珊妮·麦坎莱斯 (Sanni McCandless) 极为重要的角色。

在参加霍诺尔德自传的签售会之前,麦坎莱斯根本不认识这个发型怪怪,眼睛大大,后来被她发现大脑缺乏情绪和恐惧刺激能力,连正常的拥抱都不会的男生。

在霍诺尔德挑战酋长峰的漫长道路上,麦坎莱斯并不是他的第一任伴侣。许多女孩曾疯狂对他着迷,却在目睹他一次又一次训练后,因无法承担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对未来的渺茫感,选择离他而去。这一情况,加之父母离婚、父亲早逝、自己独居,使得他有太多的时间训练攀岩,却没有机会训练人际交往。

出乎霍诺尔德家人和攀岩同好的意料,麦坎莱斯不仅和他建立并保持亲密关系至今,甚至说服了他在拉斯维加斯买了一栋房子两人一起居住——买房并不是束缚,拉斯维加斯和西部山脉沿线所有的顶级攀岩路线都是开车距离,到优胜美地也只需要六个小时。

在霍诺尔德的影响下,麦坎莱斯也学会了攀岩,成为男朋友在较低难度训练和二人攀登尝试时的伙伴。霍诺尔德在登顶酋长岩之前的最后一次摔山扭伤脚踝,也是因为麦坎莱斯在保护他时失手。


纪录片对于二人的相处着墨甚多,有几处令人印象深刻。

“我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他想要(登上酋长岩),但我知道如果他不实现这个目标会遗憾终生。”麦坎莱斯对着镜头如此解释这个很难被常理释的人。

霍诺尔德从不告诉别人明天要干什么,他的下一次尝试何时开始。这不但给摄制组增加了复旦,更是让他的身边人有一种来不及说再见就成了永别的,极大的精神压力。

霍诺尔德原定出发挑战的前晚,终于被压垮的麦坎莱斯质问他,当遭遇生死关头,他会考虑安全,还是继续前进。他告诉她:在 Free Solo 时,自己都从未考虑过任何东西。

第二天,在霍诺尔德的第一次酋长岩挑战达到到第一个压力点时,他看着头顶、身边的摄影师和半空中的无人机,下意识抓了一下其他攀岩者留下的钩子,然后放弃了这次尝试。当时,距离他的脚踝受伤仅仅过去了5周。

2017年5月底六月初的一天,霍诺尔德突然离开了家,开着房车驶往优胜美地。

所有人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这一次,麦坎莱斯在男朋友出发之前离开了房车,独自返回了拉斯维加斯。


次日凌晨4时许,霍诺尔德醒来,开着房车到了从未停过的一处更远的地方,走了比平时训练更远的路才到了 Freerider 路线的起始点。

前一天得知他可能今天尝试七人摄制组,特意在山间架好了机位,遥控控制,其余大部分摄影师都在山顶和谷地。空中一架无人机,山间只留一名摄影师,最小化对霍诺尔德攀登造成的压力。

大脑中已经记忆了十年的笔记开始一条一条地播放,霍诺尔德后来回忆说就像是开了自动驾驶 (autopilot) 模式。他飞快地穿过了第一、第五、第十和第二十组结。穿过了一个又一个他人望而却步的关键点,每一个动作早已稔熟于心,攀登的速度却快到让摄制组不敢相信。他们一次又一次通过对讲机确认 Bambi(霍诺尔德的小名)的进度,谷底的摄影师甚至不敢把眼睛放在取景框上。


在路线上的 Heart Ledge 部分,霍诺尔德(红衣)正要寻找他之前塞在岩壁里的水瓶,却遭遇了正在这里露营的另外一位攀岩大师:独角兽的出现,为霍诺尔德的挑战增添了那么一丝传奇色彩。



3小时56分钟后,霍诺尔德在山顶拨通了麦坎莱斯的电话,亲自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我从未比现在更加兴奋……我那什么你,爱,或者随便别的什么。我感谢你。”

他是一个不会满足的人,想要完成1000次 Free Solo,而这个目标令圈子里的大多数人感到不可思议。

Free Solo 圈子并不大,像霍诺尔德这样的实践者在攀岩者里位于金字塔的顶端,除了本身人少,更是因为更多的知名攀岩者都已英年殒命。不分高低,无论难度,在 Free Solo 时,一个寒颤,一个喷嚏,一次抽筋,一只烦人的虫子,都有极高的可能导致攀岩者重心偏移,失去和墙壁之间本就极度有限的摩擦,坠下山崖。

“我认识的里面已经有十几二十人死了,”考德威尔在纪录片中袒露心声,他曾梦到一身骨头都摔断摔碎掉的霍诺尔德出现在他家门口。那场梦,以及不比梦境更令人放心的现实,使得他至今仍对霍诺尔德成功登顶心有余悸。

好在,为登顶酋长岩而训练已经帮助霍诺尔德突破了1,000次 Free Solo,如无意外他应该是实现这一里程碑的第一人。

但你知道酋长岩肯定不会是他 Free Solo 旅程的终点,比5.13a更高难度的路线有的是,还有许多被认为不挂绳索无法攀登的山顶。想要征服它们,霍诺尔德不依靠运气,也无需朋友和世界的关注。他需要的,只有自己。

户外史上最令人震撼的攀岩影像

差不多是在霍诺尔德开始严肃考虑挑战酋长岩那会儿,他在一次攀岩时结识了户外摄影师兼攀岩运动员,本片导演之一的金国威 (Jimmy Chin),两人从此展开了长达十年的合作。

在山上,金国威领衔的一支均由专业攀岩选手组成的摄制组,使用影像复原这次史上最伟大的户外冒险。

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比霍诺尔德更早就上到到酋长岩顶端,甚至连续几晚在山顶扎营,从而在霍诺尔德早晨五点开始攀登之前架好机位。在拍摄时,摄影师首先从山顶采用常规攀岩的保护装备下降到指定位置,手持拍摄或设置好固定机位,以便以最佳角度记录传奇在每一个关键点上的动作。


纪录片给了这些摄影师们同样多的镜头。霍诺尔德的确创造了历史,但如果没有摄制组,传奇就无法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记入攀岩运动的史册。

不仅如此,考虑到霍诺尔德在一群人全程跟随的前提下成功 Free Solo 酋长岩登顶,摄制组已经堪称英雄了。他们最小化了自己的存在,保持了对岩壁干净和对攀登者心灵平静的尊重,并且得以呈现给观众如此壮观、真实和近距离的画面。

从户外运动传播的立场来看,这支摄制组和拍摄对象同样伟大。

本片对于镜头的运用,向憧憬着酋长岩的攀岩家和更多的户外入门爱好者精妙且又完整地展示了 Free Solo——特别是霍诺尔德的本次成功挑战——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般艰难。

在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里,霍诺尔德在不断地轮换挑战两种 Free Solo 运动当中最可怕的敌人:光滑的岩壁 (slab) 和极窄的岩缝 (crack)。

以岩壁为例,酋长岩是美国乃至全世界罕见的整块花岗岩,走 Freerider 路线和它刚正面,意味着攀岩者将不得不在大体上光滑的岩壁上寻找深度或高度不到一厘米,甚至只有几毫米的凹陷、凸起。


而摄制组的很多镜头,都抓住了霍诺尔德对这些凹陷、凸起和岩缝的使用,内行一看就懂,外行拍案叫绝。


片子的两位导演兼制片人,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 (Elizabeth Chai Vasarhelyi) 和金国威,前者负责构思导演更多,后者兼职摄影指导和摄影师。

这对夫妻档的拿手绝活就是户外电影,上一部大荧幕作品《攀登梅鲁峰》(Meru) 于2015年上映,曾获第31届圣丹斯电影节美国纪录片大奖,各大电影评分网站分数在8-9左右。


瓦沙瑞莉和金国威

正是由于《Free Solo》是一部纪录片,它并不如常规剧情片那样跌宕起伏,全片直到最后20分钟才开始高潮,而且是整整20分钟的高潮。

但是作为一部纪录片,和其他户外主题片,特别是翻拍版《极盗者》(Point Break) 相比,可以说《Free Solo》对它片名里的这项户外极限运动的敬畏和还原更加高明,令人钦佩。

它将你和霍诺尔德一起暴露在万丈悬崖上,它很努力地帮助让你认识——不必理解,更不必支持——这个人和这项运动,和这种生活方式。

最后,《Free Solo》试图让你明白:

人类很渺小,但在有限的人生里,我们也可以做一些艰难、痛苦、却又伟大而且纯粹的事情。不为封官加爵,不为世界和平,只是为了证明,我,人类,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