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前段時間發了一篇 ,裡面那位剛畢業不久進入不正規的催收行業的女生說,
文章發出來之後,後臺有個男生淡淡地留言:這有什麼,我就是天天被借貸平臺轟炸的老賴。
後來我才知道,他今年只有18歲。
他接受了我的採訪,說起了他的經歷。
他現在是北京的一位服務生,每天住在茶館提供的並不寬敞的宿舍裡,除了上班就是躺在宿舍裡玩手機。
7000元的負債,他每一天都在為這筆錢而掙扎著,沒辦法和媽媽坦白,時時刻刻緊張著會不會有上門討債的人。
他告訴我,如果還清了,他想要帶他媽媽去一趟頤和園。
十月份,北京開始降溫。
採訪開始前,我問他該如何稱呼他,他想了一會兒說,叫我剛哥吧。
今年他18歲,加上這筆2500元,他已經林林總總欠了將近7000元。
第一次借錢的理由很簡單——他想要一個18歲的生日會,像他身邊每一個朋友一樣,他也想要一個生日派對。
他找到了一個借貸平臺,想要借500元。
儘管那時他還沒有工作,根本沒有任何收入,但在簡單上傳手機號碼和身份證號碼之後,借貸平臺一下給了他2500元。
這種感覺像是天上掉餡餅,本來只期待500元,卻擁有了2500元。
這意味他可以把自己的18歲生日過得有模有樣,多買幾件衣服,多請幾個朋友,還可以把生日會從小包廂搬到大包廂裡。
於是他痛快地把2500塊全部都花掉了。
我問他,有沒有考慮過之後還款的壓力,他說當時是不覺得會怎麼樣的,2500元分成12期還,加上利息和手續費每個月只要還270塊。
12期,每一期270元,其實是3240元。利息高達740元。中國目前銀行公佈的貸款基準利率為4.35%,一年的利息是108.75,就算按照信用卡逾期的利息來算,也遠遠不到740元。
當他意識到每個月將近70元的利息是不合理的時候,他已經花掉了所有的錢,合同生效,他只能去履行。
中專畢業之後,他找了一份電話客服的工作,由於各方面的開支,他很快的就用掉了一個月的工資。而手機app提醒他,該還款了。
還款6期之後,他選擇了不還款。
他看著手機app裡的逾期費越來越高,有了一絲絲逆反心理。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很迫切地問我有沒有這樣的時候,像是為了取得一點認同以證明自己沒有做錯,又或者是他只是希望確認自己被理解了。
我想到自己在大學裡也有越到考試越浪的時候,看著日曆知道自己該學習了,知道不學的後果就是掛科,可是就是不想學習。
越到最後關頭,越想告訴自己,放棄吧,沒用了,不如把這時間用來玩。
在這種時刻,我們都在僥倖,都在暗暗地想著“也許”。
也許逾期到一定時候就會不再加錢,也許其他人也沒有在學習,等到下個月我就可以還得起了,等到考試的時候背一下公式猜一下就可以了。
我的確有過這樣的僥倖通過了考試。
但借貸平臺不存在這樣的僥倖。
他們開始轟炸他的通訊錄。從幾乎每日通話的媽媽,到久不聯繫的親戚,再到小時候的同學,借貸公司通通騷擾了一遍。
他只能撒謊跟媽媽說,這些人都是騙子,他們想騙錢,你不要接這樣的電話。
在北京做家政工的媽媽相信了,她沒有太多文化,常常掛在嘴上的話是“媽媽除了你什麼都沒有了”,日復一日做著體力活,賺到的錢就立刻攢起來給兒子結婚生孩子用。
兒子跟她說別接陌生人電話,她就壓掉了一切不熟悉的號碼。本來,她的社交圈也只有兒子,和老家的幾個親戚。
只有跟個別要好的朋友,他才會承認,他借了錢,現在還不上了。但他的朋友,大多也和他差不多的年紀,沒覺得這是一件大事,只是他們本能地覺得“兄弟現在有點困難”,然後會在接下來的幾周時間裡,搶著付賬,請他吃飯。
電話轟炸還在繼續。
打開手機就會有數不清的信息和電話,各種各樣的消息,手機直接被卡到發燙。他點開一條短信仔細看了看,大體還是看不懂的,只是
在這之前,剛哥是不知道什麼叫做人行徵信的。他不知道如果上了人行徵信黑名單之後,會對之後的生活和工作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如果嚴重一點的話,會被限制出境,沒法兒坐飛機高鐵等等。
但剛哥非常確信自己沒有上這個黑名單,因為他發現自己還可以暢通無阻地向下一家借貸公司借錢。
他和朋友在打工的茶館外抽完一支菸之後,向第二家借貸公司借了1000元,為了填第一個窟窿。
1000元可以做什麼呢?
北上廣深的城市的房屋租金平均已經超過3000元,月最低基本工資超過2000元,1000元也許是一件衣服半個包,一頓豪華的下午茶。
實際上剛哥只拿到了820元,借貸公司表示其中的180元是手續費。而10天之後的還款,卻需要他還1200元,因為他逾期了。
這一次電話轟炸到了他叔叔那兒。
叔叔幫他還了這筆錢,並且告訴他這筆錢是要還回來的。剛哥說好,收拾了行李從廣東去了北京打工。
剛哥是湖北人,有一個大他很多年的哥哥,在他小的時候因為白血病去世了。家裡因為給哥哥看病花光了所有錢,而他爸爸——一個職業賭徒,也因為喝酒熬夜在他還沒成年的時候就去世了。
他跟我說一個月吃住都包,還可以拿3000元多的工資。
我採訪他的時候是他剛到北京的一個月,他還沒有拿到工資。身上的錢不夠,沒辦法給女朋友買禮物,但他說之後肯定可以買東西送禮物的。
“女孩子喜歡的口紅,mac的,一百多一支就夠了,等我發工資就給她買。”
可沒過幾天,他的手機出了點問題,沒辦法玩他平時最喜歡的《絕地求生:刺激戰場》,於是他找了一家實體借貸公司借了第三次錢,2500元,換了一個手機。
對於剛哥來說,欠債變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習慣了塞滿垃圾短信的手機收件箱,也習慣了被騷擾電話轟炸的感覺,習慣了對母親隱瞞。
只有一次,媽媽知道了她欠錢的事。叔叔幫他還錢的時候,順便打了電話告訴他媽媽。
她有些害怕有人會像以前催債的人一樣上門來在家門口潑油漆,又擔心孩子的工作是不是會受到影響。
剛哥安慰她說,錢都被叔叔還清了,他會好好掙錢努力還給叔叔的。
然後轉頭又借了第三筆錢
成長環境的巨大差異讓我最開始無法理解他。幾乎對這個男孩子有著直接的憤怒:他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劃,做事之前沒有經過充分的思考,甚至沒有能力去承擔自己所犯下的後果。
所有的一切都是隨心所欲,想出一出是一出——這和我所受到的教育,是完全相反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絕對不會去做他做的事情,沒完沒了的借錢,然後逾期,讓這件不光彩的事情被手機通訊錄裡所有的人知道。
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之所以會比他“更理性”,也許只是因為我獲得了更好的教育資源而已,又或者,僅僅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困難的時候,可以向家人開口獲得幫助。
實際上,我想到了前段時間突然被告知,一家理財平臺涉嫌非法操作,已經被關停,大批用戶投進去的錢取不出來。
這其中,也包括我。
大學剛畢業那年,一個朋友跟我推薦了這家理財平臺,那段時間幾乎身邊所有人都在把剛賺到的錢投入類似的平臺,有的更正規一些,有的則不然。我當時參與的那家平臺“看起來”挺正規的,更何況,它的利率很吸引人,所以我也二話不說投了一筆。
也許借貸和理財有一定差異,但本質上,或許都是一樣的。這些平臺近幾年一大批一大批地冒出來,門檻極低,看起來回報又極高,只是他們的《用戶須知》和《風險說明》讀起來像是天書,非金融或法律專業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勾選“同意”時,到底“同意”了什麼。
而與此同時,鋪天蓋地的廣告又在暗暗鼓動著我們去消費,通過“買買買”來定義自己,人人幾乎都想成為最光鮮亮麗的那一個。
在採訪中我問他,對於欠債這件事情是怎麼看待的?
他說,他覺得這樣的機構存在使得一切都變得方便了,只要自己能按時償還。
“能拿到錢就好了,還錢的事情之後再說。”
“我真的很想買這件衣服,反正有花唄啊。”
“信用卡透支一下也可以,下個月發工資就可以還上了。”
剛哥輕飄飄地說,“其實沒有區別啊,只是別人借錢的地方看起來比我正規一點,其實大家都是在借錢而已。”
原來我們之間的差異遠沒有我所想象的那麼大。我們都是這時代洪流中的溺水者。
在採訪的最後,剛哥說不想繼續在北京幹下去了,空氣不好,也沒有大海,他想去一個有大海的地方工作。
“也許等到我攢到錢還清楚這些債吧,以後也不想再欠錢了。”剛哥說,女朋友在南方等著他,也許他們可以在廣東闖一闖。
北京的冬天到了,他狠了狠心買了一件羽絨服,問同學借了1000塊錢,“沒辦法,是必需品。”
談到對未來的展望,剛哥樂觀地表示,年紀還輕,所以一切都會變得更好的。
“房子、車子和有大海的城市,都會擁有的。”
文章配圖來自《一念無明》、《去他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