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攝影及撿垃圾的人

“尋找垃圾的人必定只會找到垃圾” 。黛安·阿勃絲(Diane Arbus,1923-1971)曾跟攝一位自稱王子的拾荒者,他用拉丁文寫過9000首詩,此乃其中的一句。

尋求垃圾,得到垃圾,求仁得仁。與阿勃絲同時代的女性攝影師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1926-2009)的故事重新開啟了街頭攝影與撿垃圾的暢想。

作為美國專業保姆兼業餘攝影師,Vivian 一生拍攝超過十五萬張底片,這些在有生之年從未有機會傳播的影像,在她死後被從舊物拍賣中“挖出來”。2009年後,藉助互聯網的力量迅速走紅。如今,vivian甚至被被追封為“美國當代最重要的街頭攝影師之一”。

vivian尋求垃圾得到垃圾。從1960年代開始,vivian掛著祿來120相機走在街上,對著男人、女人、垃圾、鏡子、塑料模特按下快門;vivian收集雜物,經年累月的收藏品——所有收據、車票、衣服、報紙、帽子、玩具……她撿回來的一切壓彎了住宅的樓板。在她手裡,照相機具有與報紙剪貼本類似的功能,15萬張底片與不計其數的舊報紙一起,構成了一個女人的“存在感”。世界成為她的倉庫,她的作品最終進入垃圾堆,她堅信並實踐了自己的人生,她贏得了物質與影像的雙重爆倉,所謂求仁得仁。

在數字媒體的視野下看,可以把vivian看成“前數字時代”的“自媒體人”,她的熱情在於通過物品和影像建立自我,所有收藏品拼貼、構成了自我意識的輪廓。作為一個匿名的漫遊者,她對整理、發佈照片漫不經心。相比作品,vivian更在意行動本身(城市中的行走、收集與囤積)帶來的愉悅。芝加哥或紐約,乃是自我隱匿的最佳地點,巨型城市不僅提供工作、交通於廉價食物,還為閒逛者展開了變化的景觀,移步換景,從不乏味。所有沉迷於閒蕩的“垃圾收藏家”,都能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自得其樂,遊得其所。通過行走和發現,開闢流動的獨立精神空間。(在波德萊爾、本雅明的文字裡,可以找到城市閒蕩者、收藏家愉快。伍爾夫關於散步的散文有助於理解“城市中的女性逃跑者”)

儘管從未受僱於任何機構,她仍然喜歡將自己假想為“記者”角色(例如,她在超市裡問購物者,“你對尼克松怎麼看?”)。vivian穿梭於動亂的街頭,深入貧民窟和暴亂現場。她擁有自我賦予的、幻想的“責任感”。內心的幻想,而非外部使命,維繫著她漫長而執著的工作 。

關於vivian最大的矛盾在於:她如此熱衷於觀察並收藏外部世界,幾乎動用了全部的生命熱情,卻對“外部世界”持有深刻的不信任感,甚至是不安全感以及敵意。她遠離男性,警惕陌生人,同時提防熟人(包括僱主),她使用假名,嚴格保證房間的封閉性。

評論家一廂情願地根據那些照片斷定:vivian溫情脈脈。不,很顯然,vivian完全不是溫情脈脈,她是溫情脈脈的反義詞。vivian長時間擔任保姆,她用自己的方式管理孩子。她打孩子,把剩飯塞進孩子嘴裡,她帶孩子去貧民窟和屠宰場,她讓孩子舉著有殺人新聞的報紙。這一切體現出的絕不是溫存,而是為了自我實現的意欲,而顯露出的控制性衝動。

她是自省的孤獨症患者,她用收集-拍照(甚至不是照片)建構自我,而非透過社會受眾的鏡像和反饋。照片和小電影是她的樹洞,具有吞噬性。儘管她拍攝了眾多溫情的時刻,可是她的目光保持著冷漠。

vivian體現了一個群體的某種共性。街頭攝影師是最接近“盜獵者”的角色。他們行進、尋找、掏槍、射擊。

窮(膠片)攝影師就是子彈不多的獵戶。他們需要懂得慎重射擊。

看看,她離得多近!如果不夠冷酷,就不會勇氣十足。這就像穿行於叢林的獵人,追尋野獸,越近,越大膽,效果越好,但獵人不可能將叢林中的動物視為同類,他們僅僅是獵取的“對象”。

上一秒她同情,下一秒驚奇,所有熱情源自“表象”的吸引力。如果孩子被撞個半死,躺在那兒,vivian只會狂按快門,忘了自己是個保姆。

因此,根據影像的特徵推斷街道攝影師的個性乃是無稽之談!所有街頭攝影師都在尋求某種奇特——尋求不一樣“刺點”。把世界逮進小盒子裡,他們被抓獲了!

vivian曾自稱自己是個間諜。這不是個玩笑,對窺視懷有無以倫比的熱情,而不是背後的道德。對街頭攝影師來說,“間諜”還真是最恰當的比喻。

除了間諜的角色,街頭攝影師必須是完全的疏離者。

黛安·阿勃絲曾回憶: “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坐在一艘豪華遊輪上,所有的欄杆都鍍了一層黃金,大船裝飾得象一個婚禮蛋糕一樣華麗,空氣中瀰漫著煙霧,我們的船正在燃燒,而船上的人們卻在喝酒賭博,我知道船正在慢慢下沉,他們也都知道,可他們卻依然非常快樂,他們唱啊跳啊,幾近瘋狂,生的希望一點也沒有,可我同樣也興高采烈,我能拍到我想拍的任何東西。”

一條沉船,意味著墮落與瓦解,怪異與分裂,卻提供了所有街道攝影師熱愛的貨真價實的素材。

這不是什麼秘密。照相機讓所有冷漠的收藏、窺視、缺乏道德感的旁觀……全部看起來合情合理。

可是我們知道,至少vivian是謙卑的。她完成了自我滿足的行為,她沒有炫耀的意圖,並沒有把那些stranger打上名字的水印把他們放大一萬倍。

vivian是一個含蓄而且謹慎的漫遊者,她做到了,僅僅捂住自己的麻袋口。

反觀當代攝影文化以及觀眾,發現了一座垃圾倉庫。按照資本主義的邏輯,將所有“另類”素材收編,無論vivian的的照片,還是她的故事,又被“撿出來”曬乾,再傳播。

無論影像還是影像中的陌生人,統統都是奇貨可居的創意產品。vivian獨立、謹慎的精神生活轉化為歎為觀止的奇觀。

vivian一輩子積攢的垃圾山,沒有及時焚燬。落入他人之手,衍生出讚歎讚歎、交易與闡釋。

桑塔格曾經這樣描述黛安·阿勃絲的藝術,“阿勃絲的藝術是反動的藝術——這種反動是對上流趣味的反動,是對約定俗成的反動。這就是她讓時髦、時尚和美的東西統統滾他媽的蛋的方式”。

在我們的年代,無論目的如何,無論阿勃絲還是薇薇安·邁爾,他們影像中的stranger的意義,從表象的捕獵轉移成新的消費標記。所有“垃圾”——讓人好奇的殘渣,反轉成為新的時尚。最終,他們換來的仍然是一句冷漠的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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