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窗而食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到我說不清年齡,應該是從有記憶的時候起,我記得自己曾經在九曲巷的院子裡度過一段不長的時光。那個院子,除了天井裡的一塊四方天空,時常演變著雲行雨落、光影明暗,其他地方的採光都不是很好,在我腦海中一直是暗沉沉的存在。天井裡的地是石板地,正中央一口井,奶奶從不讓我靠近,井外圍的一米之內是禁區。臺階以上都是硬泥地,堅實,被鞋底磨得光滑。潮溼天裡,木頭柱子邊會長出白或褐的小蘑菇。這些細節的斷片我倒是記得十分清楚。有一次在牆角里發現了一隻天牛,我們台州方言中稱“搖頭搖叉”的,皎皎發亮的盔甲,兩根黑白相間的長觸角慢悠悠晃動,雖是昆蟲一隻,神態極其威武。我興奮得不行,讓大人捉來,在其頸上繫了絲線,拽著它呼呼旋飛---著實是一個原生態的小飛行器!這個場景在我腦海裡刻下了深深的紋路。

奶奶家的窗是木格子花窗,窗下靠牆邊放著四腳臉盆架,表面的硃紅色油漆因老舊而顯得偏暗,這臉盆架也是雕花的,描了金邊,油漆略有剝落,除了放臉盆還可以掛毛巾,跟後來我在望天台靜芝姑娘房間裡看到的臉盆架差不多,但靜芝姑娘那個更新更豪華些。臉盆架旁邊是木椅,因為有扶手,我們稱為“太師椅”,太師椅上綁了個四方的繡花坐墊。太師椅旁邊就是書桌了,比一般書桌寬度大些,我們稱作“寫字檯”。我常做的就是跪在太師椅的繡花墊子上,趴在書桌上搞事情,看小人書,塗鴉,玩一些不是玩具的玩具……吃飯也在書桌上吃。我們門外堂間中央有八仙桌,是幾家公用的吃飯桌,但我鮮少上那個八仙桌吃飯,因為坐著不夠高,跪在窄窄的長條凳上又容易摔著,而且跪久了膝蓋生疼,疼愛我的奶奶便將飯菜端到書桌上,她站在一旁伺候著餵我吃。

小孩吃飯的時候心不在焉,也不管大人有沒有吃過、肚子餓不餓,我常常趴在木格子花窗上往外看,不肯好好吃飯。陽光從窗格里透進來,打在飯菜上,那些花紋讓我很著迷,但飯是咽不下的,無可事事中飯菜便涼了下去。奶奶為了讓我多吃幾口,跑到窗子外頭,從窗格子裡伸進一勺飯餵給我吃,像喂籠子裡的鳥兒似的,這個情形也記憶深刻。

坐在窗邊吃飯是很能讓我放鬆的一件事情,眼睛、舌頭和腸胃,都能找到著落。我非常反感在吃飯這件事上的粗俗與緊張,自古有良言“催工不催食”,吃飯是做人的底線,如果連飯都吃不好,拼命賺錢還有意思麼?人累死累活不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所以一個習慣性狼吞虎嚥或者不擇食的人,跟我絕對合不上拍子。

後來,不管是住在望天台,還是住在技工學校,還是在外公外婆家暫住,如果我端起碗到窗邊的桌子上一個人吃飯,一定是為了想得到一種情緒上的寧靜和暫時的逃離,譬如躲開沒眼緣的來訪客,或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家庭戰爭,或大人喋喋不休的批評和告誡......坐在窗邊一個人吃飯,讓我內心有一種奇特的安寧與依靠。

只在大學的時候出了問題。大學時很不懂事,仗著年輕,完全不珍惜自己身體,飲食無律,寬裕時暴飲暴食,拮据時三月不聞肉味。記得有個國慶節集體計劃辟穀式減肥,放假三天,在床上躺了三天,除了喝水,粒米不進,支撐自己的是古龍的小說,靠看小說轉移對飢餓的關注。其他人在第三天午飯時分堅持不下去了,而我在晚飯時終於也熬不住,繳械投降。好好的胃就這麼被折騰壞。

坐在窗邊進食,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對待自己的方式。舌嘗美食,眼觀美景,心生寧靜。可思考,可放空,靜靜享受屬於自己的品食時光,那種狀態下,味蕾也會變得更加敏銳,思維變得更加清晰,情緒變得更加淡定,口中有食物,心中有念想,這應該是人最好的狀態。

所以現在在單位食堂裡,我也常常擇窗而食,還要挑選窗外景緻好的位置,有陽光照射到的位置。我們食堂窗外最美的是銀杏葉泛黃季節,每一個窗口,都是一幀美妙的油畫。靜靜坐著,看金黃的銀杏葉間或飄落,旋轉,落地,在地上漸漸積累了一層黃色的絨毯。隔著窗,外面的景緻是無聲的,但你彷彿能聽到它們落在草地上時,那輕微的“悉索”聲。有陽光的日子更是美妙無比,你看得見食材上面那些條理分明的紋路,看得見纖維在蔬菜莖上的交錯,看得見自己握著筷子手上那些溝壑與細紋.......眼睛讓你變得明察秋毫,舌尖的敏銳度比平常大大提高,嚐出了酸中的微甜,苦中的回甘,那些豐富的味道在舌尖盤旋後填充了空落落的胃,那時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因為這裡有安全感。

人之大美為心靜。臨窗而食,讓我找到了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