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羅廣彥
『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週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週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週的『思想界』,我們關注電影《少年的你》和《雙子殺手》。
《少年的你》:如果沒有狗血結局,校園霸凌的出路何在?
今年6月遭遇撤檔風波的影片《少年的你》在10月25日正式上映,這部影片由於其反映校園霸凌的現實題材,又是易烊千璽的銀幕首秀,一直以來備受關注,但上映的過程一波三折。也許正是漫長的等待孕育了它驚人的爆發力,自10月22日官微突然宣佈定檔以來,該片迅速攀上微博熱搜榜,票房與口碑表現很搶眼:截至10月27日,《少年的你》票房已經突破5億,豆瓣評分也高達8.5分,社會學家李銀河誇讚該片是“一部出類拔萃的實至名歸的好電影”。對於一部定檔突然、缺乏宣傳,又由缺乏銀幕經驗的流量明星擔綱的影片來說,這樣的成績已經足夠令人驚喜。
與此同時,許多人開始質疑該片的成功緣於粉絲經濟,他們認為正是由於該片男主角易烊千璽的粉絲控評刷分,《少年的你》才能夠口碑票房雙豐收。但也有不同的聲音,如“澎湃有戲”的文章《:有多美麗,也可能有多邪惡》指出,該片的話題性與成功絕不僅僅來源於流量明星的加持,它繼承了華語電影“殘酷青春”的主題脈絡,但卻既沒有迴歸由侯孝賢等導演開創的關注社會議題的傳統,將社會時代背景放入青春故事中,用青少年成長的殘酷隱喻著整個社會轉型的不安與震盪,也沒有像更晚近的青春電影一樣,徹底拋開社會議題的探討,只凸顯青春內部的齟齬,以各種套路的狗血劇情吸引觀眾,而是以“輕盈的方式紮根現實的土壤”,將青春成長與現實困境交織在一起。校園霸凌正是《少年的你》想要探討的少年成長中的現實困境。
在大陸電影中,以如此全面與尖銳的方式呈現校園霸凌的影片可以說絕無僅有。該片不僅向觀眾展現了校園裡最難以覺察的排擠與語言暴力、最直接的肢體毆打,並且還描繪了校園霸凌形成與維持的完整鏈條:從少年霸凌者的誕生到旁觀者對霸凌的推波助瀾。影片中的主要霸凌者魏萊來自一個富裕家庭,長得漂亮成績又好,但她的家庭對她要求極高。由於她需要復讀,她的父親一年都沒有跟她說話。就是這位在家庭中的“被欺壓者”,到學校後成為了霸凌者,以欺凌他人的快感消弭家庭的壓力。也就是說,霸凌者往往是由受害者蛻變而成,魏萊成為霸凌者,部分原因就是家庭這個原本防治校園霸凌的第一道關口失效。
校園與司法在電影中同樣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高度功利化的教育體制,使得高考成績始終擺在第一位,生命教育、道德教育與法制教育完全消失。老師只專注於教學與成績,同學們明知霸凌的存在,卻只是冷漠地圍觀被霸凌者,譴責受害者太過軟弱。哪怕是受害者報警後,霸凌者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教育與約束。整個社會構建的反對校園霸凌的防護網漏洞百出,導致受害者只會面臨變本加厲的霸凌。儘管影片導演曾國祥坦誠,他看了很多資料,卻無法解釋為什麼會有霸凌現象的出現,很難在影片中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但他的確勾勒了霸凌誕生與滋長的環境。
作者指出,這些霸凌其實正來自於青春時期的“無知”,他們不明白霸凌的後果,他們甚至覺得自己是無辜的,所以能光明正大地孤立、羞辱、打擊同學,“他們邪惡得不自知”。但同時,青春的無知也促成了片中男主角小北為女主角陳念頂罪的最純粹的愛與守護,正因為小北不知道入獄要付出的代價,所以才能夠展現出驚人的善良與勇氣。少年的美麗與邪惡是一體兩面的,關鍵在於“讓愛與善先於惡抵達他們”。
除探討《少年的你》中青春“殘酷”的文章之外,公眾號“虹膜”的文章認為《少年的你》的魅力來源於溫情的“少年成長”主題。片中出現的小北與陳念其實都是“一隻腳站在青春的門檻裡,另一隻腳也踏入了成年人的世界裡”,他們不知道要怎麼成為成年人,他們也不只是被保護的被動角色。小北保護了陳念,陳念也在困苦的處境中堅持著考好學校、帶著母親離開這座城市的願望,她在小北面前許下的願望更是希望能夠保護全世界,避免這個曾傷害自己的世界繼續傷害其他人。作者認為,少年們學會互相保護的時候也就是他們長大的時候,因為以保護自己、保護他人的方式成長,正是最現實的普通人的經歷。這既避免了華語青春片中常見的美化戀愛、友情與無憂歲月的模式,將青春的惡意與現實的艱辛放入故事中,同時少年時的純粹與單純也並未消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只有少年才存有的強烈又波瀾壯闊的情感。《少年的你》可貴的正是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展現了少年成長的真實困境,又守護了觀眾的少年之心。
儘管影片好評如潮,但也有不少評論者對影片的邏輯與情節安排提出質疑,尤其是影片後半段兩個少年騙過警察的橋段讓人覺得用力過猛。李澤西在《講校園欺凌,一定要用狗血的方式嗎》一文中指出,影片的前半段表現得冷靜而剋制,非常貼近現實:作為霸凌者的三個女同學並未被臉譜化,霸凌他人有自己的原因,並且直到最後也並未懺悔反省;周冬雨飾演的陳念不是傳統青春片中傻白甜的女主,能夠在被霸凌的處境中努力給予有限的反擊,這恰恰更符合生活的真實狀況。但影片在後半段卻急轉直下,小北與陳念莫名其妙地陷入一起兇殺案中,並用計謀逃脫警察的偵查,這不僅有《嫌疑人X的獻身》與《白夜行》的既視感,也將本片推向了狗血的高潮。正是後半段的反轉讓本來真實的劇情支離破碎,而結局的溫暖氛圍更是讓人糊塗:陳唸的一生已經被校園霸凌毀掉了,誰該為此負責?
在作者看來,年輕人的成長本來可以用更真實或者更平淡的劇情來敘述,畢竟校園霸凌有著更隱蔽與細微的方式,例如默默地排斥與孤立,但戲劇化劇情與小北和陳念間的浪漫羈絆顯然削弱了該片想要探討校園霸凌的本意,畢竟不是所有校園霸凌都能靠一個低配版“霸道總裁”來拯救。
《雙子殺手》:高幀率電影能為電影帶來革命嗎?
導演李安的新作《雙子殺手》於10月18日在中國上映,作為好萊塢罕見的獲得巨大成功的華人導演,中國觀眾對他的作品總是高度認可的,但這一次,《雙子殺手》不僅在國內的票房慘淡,影評人對它也是惡評不斷。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李安導演的上一部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北美票房的糟糕表現,就已經預示本片可能遭遇到的打擊,同樣是以120幀率的技術革新作為賣點,批評者對《雙子殺手》的看法更加尖刻與否定,他們質疑的是,李安對電影技術革命的迷戀,是否損害了他電影敘事的能力,電影技術的進步真的能夠為電影藝術帶來質的飛躍嗎?
在《雙子殺手:最差的故事,最好的技術》中,作者認為以《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為分界線,李安似乎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電影之路,之前的他情感細膩關注人情,但之後卻完全不管劇本與人物,只把全副心思投入到技術的展現上。《雙子殺手》的確代表了當前電影技術的最高水準,無論是120幀拍攝、4K高清或者是將威爾·史密斯年輕化的真人CG,都為觀眾帶來更好的臨場感與沉浸感,在飛車追逐與搏鬥這種刺激的動作場景中,觀眾能夠看清每一個人物的表情與動作的細節。但《雙子殺手》帶來的衝擊與震撼,僅僅侷限於觀眾的視覺,卻沒有引起觀眾的內心的共鳴,而這曾經是李安曾經最擅長的——通過現實的主題與細膩厚重的人物塑造,震撼觀眾的心靈。
在這部影片中,不僅故事陳舊、劇本簡單粗暴,人物的塑造也十分單薄,情節的展開荒誕不經,變成了只求場面好看的黃金時代的港產警匪片:反派捨得將寶貝般的複製人派出去,卻不提供任何輔助支援;突然醒悟的“逆子”;老套的理想主義大壞蛋等等。李安似乎丟掉了他曾經擅長的電影敘事,而沉迷於視聽效果的炫技。僅存一絲略顯深刻的對父權的依賴與挑戰,也淹沒在電影唐突的情節轉折與錯亂的邏輯中,等待“‘滿腹經綸’的考據控”仔細挖掘與解讀。
作者最後指出,對《雙子殺手》的爭論,其實正是對電影屬性的爭論:是技術、故事還是藝術才是評價電影的標準?無疑,觀眾才是電影最後的評委。
“澎湃有戲”的文章則更激烈地質疑李安念茲在茲的120幀率的必要性,作者首先指出高幀率最重要的作用在於提高電影的“時間分辨率”,也就是說能夠捕捉每個快速動作的清晰圖像,例如李小龍的功夫動作在24幀的拍攝下無法清晰呈現,因此被迫需要放慢速度,否則呈現在影片中就是一片模糊,而在120幀率下,哪怕是槍戰中彈道的光束,觀眾都能清晰看見。《雙子殺手》的水下場景似乎就是為了刻意展示高幀率優勢才設置的。
但這能夠提高觀眾的沉浸感嗎?作者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認為,高幀率反而會讓觀眾更加出戲。作者舉出片中的哥倫比亞摩托追逐戰作為例子,認為幀率越高,整場戲的排練與設計感越重,反而讓觀眾感覺這是在演戲,因而消解了觀眾的代入感與緊張感。尤其當這些技術成就套在一個陳舊老套的故事框架上時,自然會讓觀眾和影評人大失所望了。
李安似乎也相當瞭解這些攻訐,他在接受《Indiewire》的訪問時坦誠,他相信高幀率的數字電影是與膠片電影截然不同的媒介,他非常熟悉利用傳統技術拍攝時鏡頭的選擇與運用,但在高幀率、3D等技術的革新下,畫面充滿了過載的細節,這也改變了過去的電影藝術,因此李安希望尋找到全新的表達方式與更豐富的電影語言,找到數字電影“究竟是什麼”。也就是說,李安認為目前電影已經到了進入全新媒介的門口,而他希望儘早開始新的媒介的探索,以尋找嶄新的電影藝術展現方式,而非沉湎於用新技術模仿舊媒介的表達手法。但由於剛剛起步,這個過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卻可能反而做得沒有以前的電影好,這自然容易招致別人的批評,李安也表示,孤立無援導致的缺乏反饋給他帶來了巨大痛苦。
其實他也並不缺乏擁護者,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張小虹就認為,高幀率可能讓電影導向新一次影像革命。儘管劇情並不新奇,與許多好萊塢大片一樣講述克隆導致的倫理難題,但以高幀率影像清晰呈現的小亨利更加有血有肉,貼近現實,也更像老去的大亨利,這讓一個陳舊的故事重新具有情感與說服力。
更重要的是,高幀率讓每一個人物與動作的細節清晰可見,這本身就為影像表達提供了嶄新的方式,張小虹以《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美國大兵勒住挑釁球迷與敵人的脖子兩個場景為例,指出高幀率電影為觀眾展現的從勒脖開始到臉紅的“超真實”場面,能夠清晰、仔細地看到一個人被勒死的全過程,並且能夠以更慢速播放勒脖的過程卻不顯得突兀。這種不說教、也不帶任何意識形態的清晰影像,因此而帶有了反戰的含義:它迫使人們直視一個生命消逝的可怕過程,觀眾們能直觀感受到戰爭的恐怖。當現代關於戰爭的真實影像越來越像好萊塢電影時,電影是否能夠反而成為思考死亡與戰爭最真實的途徑?換句話說,當圖像本身足夠清晰仔細時,它本身就能向觀眾說話,傳達全新的意義。
從目前全球的票房表現來看,李安的技術試驗顯然是一次沉重的失敗。我們無從推測李安是超前於世俗的電影革命家,還是看錯未來的失敗者,但他所追求的越來越真實的影像,無疑正向人類生活全面滲透,這種全新的媒介對人類意味著什麼?是戴錦華所說的“遠離文化的興奮劑、安慰劑”,還是改寫本雅明的名言,以一百二十分之一秒將監獄世界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