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 一把鋸子走四方

爹是個木匠,年輕時在我們這一帶很有名。老年人都希望臨終能睡在他做的棺材裡,年輕姑娘則希望用他做的箱子、櫃子當嫁妝。
爹之所以學木匠,是因為木匠不受固定場地限制,也不受制作材料限制,在日常生活中的用處還廣。從耕作用的犁耬鋤把,到蓋房子的房梁木架、門窗戶扇,日常生活所用的桌椅板凳、茶几箱櫃,廚房所用的鍋蓋、風箱,一直到交通上的車、船,還有水磨輪子、軋花車子,量糧食用的升、鬥,以及織布機子、紡花車子、小孩坐的坐車子,還有燒磚瓦用的瓦札子、磚斗子,以及人死後用的棺材,等等,都離不開木匠。


在陶瓷業不發達、塑料產品還沒有出現以前,人們用的桶、盆、缸,也都是木匠用木頭箍的。還有許多古建築、工藝品,亭臺樓閣,雕樑畫棟,飛簷走壁,小橋流水,也都少不了木工。
據說,上世紀30年代以前,我們這裡沒有木匠,蓋房子做傢俱都是請洛陽木匠。因為洛陽是九朝古都,古建築多,催生了一大批能工巧匠。洛陽木匠來這裡幹活,從年頭幹到年尾,最後掙一把錢回去。洛陽木匠稱自己“我們是河南府的”,本地人也稱他們“河南府的匠人”。


後來本地人開始跟上洛陽木匠學手藝,用的木匠傢伙,斧、鋸、鑿、刨、錛等,都是從洛陽人手裡買來的。那時洛陽一帶缺吃的,來幹活的徒弟娃子,初來乍到都是面黃肌瘦。跟上師傅幹上一段,臉上都胖乎乎有肉了。老家馮家灣蓋的11幢駱家大院,據說就是請一個叫楊興的洛陽木匠領著人乾的。
爹小時候喜歡舞刨弄鋸,家裡請木匠幹活,他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戳戳擊擊。幫忙鑿個眼啦,拉個鋸啦,樂此不疲。土改時,大家庭土崩瓦解,17歲的他一個人逃到西山官坡,跟上一位姓陳的師傅,學會了木匠手藝。從此一生靠這個手藝,養家餬口生存下來。
作家周同賓說,學木匠要“三年斧子五年錛,十年刨子學不真”,爹說,沒有那麼難。他只跟上陳師傅學了一年半,就出師了。所謂三年徒弟,不是三年才學會,而是學會了要報答師傅給他白乾一段,這是規矩。


最初學木匠的人都是目不識丁,若稍微有點文化知識,都好學了。你只要知道圓周率是3.14就行,甚至只知道個3就中。他還說,只要基本功紮實,會推磨就會搗碾。他跟上師傅只做過鬥、棺材,以後就什麼都會了。 爹擅長打風箱、打水磨輪子、穿瓦札子,他最拿手的是還是做棺材,我們這裡叫“板”。方圓附近的老人都希望用上“駱師”做的“板”,他會在“板”上面挑祥雲、仙鶴,還有牡丹花,還有“壽”字等圖案。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主人公安迪因為擅長理財知識,懂地質、會開車、會游泳,最後越獄成功,而爹也可以說因為有木匠手藝,才能在動亂年代九死一生存活下來。
土改時他離開出生地,到山裡學木匠,以後又幾次逃亡,都是靠木匠手藝。
三年困難時期,爹得了浮腫病,臉上、腿上一按一個坑。他想,不能就這樣束手待斃,一定要想辦法。聽說陝西洛南那地方能吃飽,他就去找大隊幹部,要求外出幹活。經大隊同意,他跑到洛南幹了一個多月木匠活,吃飽了肚子,臉色也紅潤起來。臨走時還買了60斤黑豆擔回來。這60斤黑豆,幫他度過大饑荒。每天晚上,抓一把黑豆在鐵勺裡,放在附炭火上,手指頭在勺裡撥拉兩下,叭叭兩聲,黑豆就熟了。一晚上吃一點,很頂飢。




小時候,家裡到處是木匠傢俱,墨斗、方尺、鋸子、刨子、斧子、錛子、鑿子、鑽子,還有木工用的扁鉛筆,到處都是。那時做木匠活,沒有電鋸、電刨,一切都是人工。沒有一身好力氣,是吃不了這碗飯的。爹常年做木匠活,胳膊、腿上的鍵子肉蹦老高。做傢俱都是從解“木石軲轆”開始,常常是媽給他打下手,爹拉上鋸,媽拉下鋸。他把木頭捆在大樹上或木樁子上,搭起斜板,兩人站在高高的斜板上,一腳前一腳後,“噌噌噌”你來我往,非常賣力。解到一半時,再把斜板放低,人站在低處拉鋸。有時媽顧不上,爹就發明了用一面鏡子照住木頭對面的墨線,一個人獨立作戰。


詩人流沙河當過六年“解匠”,就是拉大鋸的。他說過一個順口溜,很形象地表明拉大鋸是個出力活:“解鏘解,解鏘解,褲襠那個東西兩邊甩”。每當父母拉大鋸時,我們就在一邊看熱鬧,一邊還唱一首順口溜:“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裡唱大戲。大大去,媽媽去,就是不叫小娃去。”


媽還幫爹吊墨斗,捻棕繩。吊墨斗就是給木頭打線,一人按住這頭,一人按住那頭,然後用手把墨線彈起,“蹦,蹦”,筆直的墨線就出來了。捻棕繩是穿瓦札子用。媽說,那時哥哥小,才剛會爬。她和爹捻繩時,就把哥哥抱到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倆開始。但不一會哥哥就爬到跟前了,再把他抱老遠,他再爬回來,循環往復,非常辛苦。那時幹木匠活,都是夜裡加班,白天要給生產隊幹,夜裡才能偷著幹“體己活”。


爹說,他經常熬夜給人做瓦札子。一副瓦札子20塊,在那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但哥哥體弱多病,經常要打針吃藥。爹只要加班穿一對瓦札子,哥哥第二天一準要打兩支青黴素。一支20萬單位的青黴素是10塊,爹熬通夜掙的錢,剛好夠給他打兩針。爹說,有一次他一連熬了三天三夜,累得張嘴打火閃。聽到媽和哥哥一大一小香甜的呼嚕聲,心想,能飽飽睡一覺該多好啊。可是他不能睡,人家第二天一早要來取貨的。


爹雖然是木匠,但家裡卻缺椅少凳,傢俱都很簡陋,日子過

的“湊湊合合”。媽就說:“當席匠是溜光炕,大夫守個病婆娘,木匠住的是柯杈房。”我問啥叫柯杈房?她說就是用幾根棍子撐起的簡易房,形容會啥家裡缺啥。媽還經常說:長木匠短鐵匠。意思是木匠用料要長,長了可以截短,要是短了可就沒有辦法了。而鐵匠用料短了,可以鍛打變長。還有“木匠斧子一面砍”,意思是遇事只講一面理。有時爹做了什麼錯事,媽就說:“美,美,你木匠做枷,自作自受吧。”爹做木匠活,院子裡總少不了刨花子、鋸末子,媽就經常自嘲,說:“哎,嫁給當官做娘子,嫁給殺豬翻腸子。嫁給你這個木匠,一輩子都得掃刨花子。”

爹整天背上木匠傢伙走四方,“周遊列國”,吃百家飯,經見過許多世事。雖然木匠也是出力活,社會地位也不高,但比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純粹農民,還是要好許多。他總結當木匠有三大好處,一是可以吃得飽,能給家裡省一口人糧食。二是相對地裡的莊稼活,要輕省許多。三是可以掙些小花錢。比如,那時他一天掙1.8元,給生產隊交1.5元,記10分,還可以落3毛錢。這樣光景就比村裡其他人好過一點。


方圓附近村子的人家,爹都給他們做過活。大到蓋房子做嫁妝,小到修豬圈柵拉門。有的人家大方,好吃好喝招呼你,而有的人家就很小氣,不但不讓匠人吸菸,有時連開水都喝不上。
爹幹木工活,也有許多軼聞趣事。那時農村人給老人做棺材,都很莊重,象給活人蓋房子一樣。上樑這天,親戚朋友都要來。喝酒哩,慶祝哩。有一次他給一戶人家做棺材,主人很滿意,活起時熱情款待,幾個人輪流給他端酒。爹喝著喝著就喝多了,最後暈暈乎乎不知怎麼就睡到棺材裡。主人一家尋不著他,就發動全村老少四處八下尋,把人都快急瘋了,還是沒找到。直到半夜時分,爹酒醒後,自己從棺材裡爬出來。
還有一次他給一戶人家做風箱。這家人割肉包餃子,他們把肉絲藏起來,把肉皮子剁剁包餃子給匠人吃。爹很生氣,但也沒法說。把風箱做成後,他心生一計。一開始讓主人試用,呼呼生風很“過”。臨走時,爹用一張白綿紙把風箱口糊住,待到晚上這家人去做飯時,風箱怎麼拉都不“過”。他們找著爹,爹說:“這風箱得喝酒哩。”於是這家人準備了酒,請爹給擺治。爹喝了兩口酒,照住糊紙的地方,“撲撲”兩口,紙溼後爛了,風箱一拉又過了。這家人說,啊呀,你真神。

還有一次他到靈寶幹活,只背了斧子和鋸子。這家老漢問,“你背這兩件傢伙出來咋做活?”爹說,“沒有兩把刷子就不敢出來。”那人說,“噢喲,口氣還怪大哩。那你先做兩個凳子再說。”爹兩天做了兩個凳子,圓角圓腿出線,算是細活。那家老漢把凳子拉過來拉過去,嘴裡沒說心裡很滿意。後來又說,“你再給咱做個條盤。”爹一聽,還是試手藝哩。條盤就是靈寶人用來放饃放菜的木盤子,四周鑲嵌一圈木稜,連饃菜一起放在土炕上或飯桌上,用餐完畢再一起端走,很不好做。一般一個條盤兩個工,爹一天就做成了。
老漢拿起條盤,反覆掂量,晃一晃,裡頭還噹噹響。老漢問,“這裡邊是啥機關?”父親說,“沒啥竅門,挖個槽,裝兩個小石頭子兒。”老漢這時才說,“我有幾件活想做哩,當地木業社人做活老粗糙,不想叫他們做。我想給閨女美美做份嫁妝。”爹說,“你咋不早說,試了我三天。”後來老漢才把木頭翻出來,爹給他做了一對椅子,兩個箱子,一個櫃子。老漢很滿意。
那個年代,地主子弟不能當兵,不能上學,不能招工,只有學一門手藝,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因此很多地主孩子都成了能工巧匠。我的幾個堂哥、表哥,還有小舅都跟上爹學會了木匠,靠手藝度過艱難歲月,並靠手藝娶下媳婦。生產隊也有不少人跟上父親學木匠,但成事的沒幾個。因為他們學木匠的目的不純,主要是廝跟上不受日頭曬,不用去地裡幹活。

經常有人問爹:“一副板咋說是好板?”爹說,“都是哄人哩,多磨砥幾個工。再好的板最後都漚到地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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