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埃尔·迈尔威茨跟拍过游行队伍,也伏击拍摄过美发师。
在拍摄世贸大厦遗址时,他甚至敢于拒绝工作人员的清场要求。
在他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的谷仓里,他喝着英国PG Tips牌茶,啜着里考塔干酪,回首了他最为惊艳的摄影作品。
“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1967年摄于法国巴黎,选自霍埃尔·迈尔威茨的全新影集《我在这里找到自己》。
霍埃尔·迈尔威茨是地道的纽约人。55年前的一天,他带着一只35毫米相机,漫步在纽约街头。透过拱廊的窗户,他瞥见了这样的一幕:一名年轻的女子背对他站着,温柔地用梳子梳理着她男朋友的背头。霍埃尔·迈尔威茨停下了脚步,想象道: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应该也是这样给她的洋娃娃卷头发的吧。
在二月的一个黄昏里,我们坐在一处经过改造的谷仓内,面前生着篝火。这间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的谷仓正属于霍埃尔·迈尔威茨,在这里,他回忆着那次经历的后续。“我蹑手蹑脚,尽可能地接近他们,试图拍下这亲密的瞬间——为此我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勇气,我很害羞。要不是那里有块玻璃板,或许我就不敢靠得那么近了。”在成片中,那男孩皱着眉头,在阴影里瞥向镜头——那是一个充满脆弱性的瞬间。或许,在下一个瞬间,这种脆弱性就会转化为男孩对他的入侵产生的愤怒。或许,他还会踹这位摄影师的屁股。
“温柔地梳着头”,1962年摄于纽约。
这是这位美国街头摄影师最早拍摄的照片之一,但其突出之处并不在于它如何出色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毕竟,法国摄影师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早已在这方面蜚声,而霍埃尔·迈尔威茨不过是在追随他的脚步。关键在于,捕捉到这一刻的照片是彩色的。他回忆道,“在艺术摄影领域,人们仍然对色彩存在着巨大的偏见,仿佛只有黑与白才具有正当的美学意义。我从来不信这一套:对我而言,色彩很重要。我本能地感到对于色彩的需求,是它给予了我工作的力量。就像我们拥有对于嗅觉的记忆一样,我们也有对于色彩的记忆。你瞧,这世界是彩色的,对吧?”
那年,霍埃尔·迈尔威茨还是一位年轻的艺术总监,正在为一家广告代理公司设计一本手册,但在工作中亲眼见证了美国大摄影家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的一场拍摄过后,他也耐不住入了摄影这一行。“他穿梭在他拍摄的那些女孩们之间,天呐,这真让我大开眼界。你在操纵相机的同时也可以四处移动。哇!我也想要像他那样。”
霍埃尔·迈尔威茨一直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做些什么,直到那次经历令他恍然大悟。当时的他在业余时间攻读艺术史硕士学位,同时还涉猎抽象绘画。在与罗伯特·弗兰克相遇之后,他回到公司,当天下午就辞去了这份工作。他说道,“我的老板Harry不敢相信我的所作所为。不过,后来他为我买了一部相机。”
“橱窗里的那只老虎多少钱?”,1975年摄于纽约。
街头摄影师加里·温格兰(Garry Winogrand)是霍埃尔·迈尔威茨的同道,两人自最开始就执着于探寻街头那诱人的风景:“人与人之间炽热的凝视,还有某一偶然时刻中临机捕捉到的那令人紧张的谜样氛围。”
在霍埃尔·迈尔威茨的全新自传影集《我在这里找到自己》(Where I Find Myself)中,他这样描述那段令人兴奋的日子:“我们热衷于欣赏第五大道上光影的变幻,欣赏它给予事物的意义。我们眼看着季节交替,女性的衣着随之变得轻盈而性感。我们活在摄影中,我们与摄影同呼吸……我们感觉自己是某项运动的一部分,这项运动让摄影变得前所未有地有趣。”
但是,霍埃尔·迈尔威茨首先要克服的便是自己的羞怯。通过他最初的摄影项目——拍摄街头游行中的旁观者,他做到了这一点。他说道,“没人觉得摄影师待在游行队伍里有什么好奇怪的,因此他们视我于无物。”一张1963年拍摄于纽约的照片尤其成功,照片里一位穿着开襟毛衣的非裔美国人和他的狗站在人行道上,他放松地笑着;一旁站着一位白人,一身西装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一顶帽子朝着自己的心脏部位,对一旁的黑人怒目而视。
“捕捉偶然的时刻”,1963年摄于纽约。
霍埃尔·迈尔威茨解释道,“他当时正在朝镜头外的国旗致敬。这张照片里有很多未解的东西,但它展现了许多种二元对立:黑人/白人,欢快/忧虑,爱国/不那么爱国。你需要走上街头,捕捉那些偶然的时刻。”
在霍埃尔·迈尔威茨的街拍中,我最喜欢一张摄于1967年的照片:在巴黎的一处地铁站外,一名法国男子摔倒在地。那时,霍埃尔·迈尔威茨已开始进行更远距离的拍摄——把与距离拍摄对象的距离从8英尺(约2.4米)增加到20英尺(约6米),这如同从室内乐到交响乐的转变。每个人都看着那个摔倒的人:走下车站楼梯的时髦年轻女子、用滚轮推车推着盒子的送货员;骑自行车的人回过头来,只为更清楚地目睹这位陌生人的不幸。一名身着连体服的工人甚至一脚跨过了那位俯仰在地上的男子,工人手上的锤子似也带有恶意。霍埃尔·迈尔威茨笑着说道,“这些混蛋,他们没有一个人扶他起来。”
这张照片很吸引人,它是一张网,交织着人们凝视的目光和许多偷偷摸摸的一瞥。他说道,“在我60、70年代拍摄的街拍里,你可以在人们的眼睛之间连线,勾勒出那些引力场。”
“像一条热带鱼一般充满异域风情”,Sarah,1981年摄于马萨诸塞州普罗威斯顿。
今年,街面上曾经吸引着霍埃尔·迈尔威茨的一切都已经凋零。“没人会看向别人。每个人都粘着自己的手机。”街头摄影还存在么?他说道,“它依旧蓬勃,但现在的拍摄方式和我过去拍摄的方式已经不同了。当下最好的街头摄影师展示的是被广告牌矮化了的人们,街道已经失去了它的风味。”
霍埃尔·迈尔威茨的作品不断进步。和任何一流摄影师一样,他变得能够吸引自己的拍摄对象,让对方给予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成为了街面上一个严厉而坚定的存在。在夏季,他居住在位于马萨诸塞州普罗威斯顿的家中。1980年代时,他在那处居所附近拍摄了一系列照片,这一系列的主题看起来与赖拉克·迪克斯特拉(Rineke Dijkstra)的作品主题颇为相似。其中,你可以看到他让身着泳装的年轻女子摆出的率真造型:在镜头前,一位“像一条热带鱼一般充满异域风情”的年轻红发女子在他的指示下露出了她那满是雀斑的胳膊。
在霍埃尔·迈尔威茨拍摄于世贸大厦遗址的作品中,你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过程。911恐袭发生当天,他并不在纽约。但是,他一心想要拍摄灾后的景象,于是便直奔市内。“到达世贸大厦遗址后,我掏出了我的徕卡相机,随后就被一名警察从身后重重一击。他们说道:‘兄弟,你不能在这拍照,这是犯罪现场。’我和他争论了一番——这里是公共空间,这是我的城市,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我也的确做到了。”
他随后拍出的图集宛如一座震撼人心的纪念碑,祭奠了这座宏伟的废墟和在其中工作过的人们。那些人们搜寻着牙齿、骨头等一切能被用于验证遇难者身份的遗骸,“他们对搜寻工作付出的心力把这座遗址从宏大的物理层面带到了私密的精神层面。”他说道。
阳光下升起的烟雾。2001年摄于纽约。
第二年春天时,他待在意大利。“由于9·11事件的发生,全世界都发生了变化。当我看到托斯卡纳那千年来绵延不绝的耕种景象时,我受到了极大的慰藉。”在《我在这里找到自己》中,他把世贸大厦遗址的照片和托斯卡纳的田野、柏树的照片放在了一起。这些粗旷的照片也具有精神层面的意义:在那场罪恶行径的余波里,大自然中的美好事物仍然生生不息。
现在,霍埃尔·迈尔威茨决定把拍摄的场地从街头换到农场,并把家从纽约的布朗克斯区(Bronx)搬到了意大利锡耶纳(Siena)南部的山丘中去。在过去的四年里,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英国小说家玛吉·巴雷特(Maggie Barrett)把一座乡间的谷仓改造成了一处隐居之所。“我们与一切切断了联系,我们定居在这,既没有家人,也几乎没有任何形式的朋友,我们有的只是彼此。这是一项关于亲密关系的实验。”我们喝了茶(他妻子的PG Tips牌茶叶),他还为我奉上了经过数周发酵的里考塔(ricotta)干酪,而这份干酪出自住在他隔壁的农夫之手。
霍埃尔·迈尔威茨把他的城市摄影比作爵士舞、一场手持相机穿过街巷的婀娜舞蹈。他在职业生涯后期才把风景加入拍摄内容当中,“这发生在1970年代晚期的普罗威斯顿。每年夏天我都会搬到生活方式简单的地方去,以期获得一种不一样的眼光。我需要用一台8x10英寸的大画幅相机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东西。有了这样一台相机,你无需随性发挥,无需跳‘爵士舞’,你只需要服从相机的指挥。”那么,究竟是什么如此吸引人?“一切都拥有难以置信的视敏度,像是渲染了一般——我被惊艳到了。”他的海滩/天空系列(Bay/Sky series)拍摄于1970年代晚期至1980年代早期,其中特别去除了人物,只展现天空、海洋和陆地这样的基本要素。
Longnook海滩,1985年摄于马萨诸塞州特鲁罗(Truro)。
在过去的四年里,霍埃尔·迈尔威茨淡出了这个世界,只待在他的工作室里。在那里,他拍摄了选自普罗旺斯二手货市场和托斯卡纳回收站的朴素物什。他认为,他的作品是在反复地演绎塞尚和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的静物画。他说道,“我对这些图片形式的难题着了迷。”他从两、三件物品入手,现在已在着手一些宏大的布局,这类布局让我想到了他的街拍照片里那复杂的人物位置。
霍埃尔·迈尔威茨已经谢顶,但却肌肉发达,整个人充满生活感。40年前,他要是再游快半个指尖,或许就会入选国家队,代表美国出征奥运会。在今年的3月6日,他80岁了。在他送我离开时,我问他,是否有退休的打算?他答道,“艺术家们从不退休。我们只会迷上全新的创作。至少我是这样的。”
翻译:王宁远
原标题:Photography legend Joel Meyerowitz: phones killed the sexiness of the str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