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兒時的記憶裡,大姐在我們家一直都是不怎麼受待見的。爺爺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嚴重,而作為長子的父親,第一胎就生了個女娃,本就讓爺爺大失所望,偏偏大姐生下來又是先天性唇裂。
於是,全家人都苦著臉,直到五年後母親生下了大哥,籠罩在家裡的這團陰雲才終被驅散。然而,大人們這種撥雲見日的喜悅卻沒能給大姐帶來絲毫的福澤,反而越發加重了對她的不待見。
先是上學這件事,因為要照看弟弟,大姐雖已到了上學的年齡,父母卻遲遲不想讓她去上。直到九歲那年,我的一個當小學老師的堂姑找上門來跟父母做了一次長談後,他們這才勉強同意。
可是新的困惑又接踵而至。由於大姐嘴上的殘疾常常招來同學們的嬉笑。這讓大姐十分自卑,進而漸漸萌生了退學的念頭。隔三差五就賴在家裡,不肯去學校。
這時,堂姑又一次找上門來對我的父母說:“哥、嫂,依我看,趁著孩子還小,就趕緊到醫院去給她做個手術吧!知道你們手頭緊,這不,我剛發了兩個月的工資,你們先拿著,不夠,咱再想辦法。”
見堂姑已把事兒做到這個份上,做父母的還能說什麼。幾天後,他們就賣掉了那頭老母豬,領著大姐去了省城。
手術非常成功,除了留下點疤痕,如果不仔細聽,大姐說話根本已和正常人沒啥兩樣。
可是好景不長,隨著二姐的出生,大姐的求學之路又一次戛然而止。
五年後,好不容易盼著二姐也上了學,可這時我又不期而至。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的大姐便又責無旁貸地擔起了照看我的重任,這一擔又是五年。
而十年裡,大姐並不是每天只照看好二姐和我就萬事大吉了,除了做飯,還有一項更大的“工程”,那就是給一家老小做鞋。
那段日子,也是我兒時記憶裡最快樂、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原以為大姐會這樣一直揹著我一天天地快樂下去。可是有一天我們家突然來了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之後,大姐以及我和大姐之間的那種快樂與美好便被這個男人生生地奪走了。
大姐出嫁那年,我剛剛六歲,後來才知道,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我得叫他姐夫。姐夫長相兇悍,心眼兒並不壞,尤其對大姐一百分的好。只是家裡很窮,還比大姐大了整整十歲。
出嫁那天,第一次穿了一身紅衣服的大姐格外好看,她一直攥著我的手,不肯撒開。直到走出院門,來到絡腮鬍子那駕迎親的馬車前才慢慢鬆開,然後彎下腰臉對臉地叮囑我:“以後要聽爹孃的話,好好上學,過一陣兒,大姐就來看你。”說完,大姐猛一轉身,一步就跨上了那駕馬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呆呆地望著那輛馬車越來越遠,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其實大姐的家並不算太遠,就在十幾裡外一個叫梨樹屯的村上。不知為什麼,梨樹屯卻沒有梨樹,倒是有很大的一片蘋果園。大姐家就有十幾棵,這也是他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
姐夫的手挺巧,除了會侍弄果樹,還會理髮,於是每隔一個月我就會去一趟大姐家,一是剪頭髮,再就是為了解解饞。只要到了大姐家,每回她都能變戲法似的弄來一瓢白麵,或擀麵條,或烙油餅,尤其大姐烙的油餅,外焦裡嫩,又香又酥,我總也吃不夠。
只是那些年不知為什麼,父母幾乎從未去過大姐家,每逢家裡有什麼比較重大的事件時,比如奶奶生病、大哥訂婚等等,也極少通知大姐。好像嫁出去的大姐儼然成了我們這個家的編外人員。而大姐除了逢年過節,也極少回孃家來,但只要回孃家,大姐必去看一個人,那就是家在鄰村的堂姑。大姐說,堂姑是她的恩人。
直到我上初二那年,因為大哥的一件事情,父母對大姐的態度才開始有所轉變。
當年儘管父母勒緊了腰帶,用牙縫裡省下的錢將大哥供到了高中畢業,可最後高考大哥還是名落孫山。
那個夏天說好要娶大嫂進門的。可大嫂的孃家提出了一個硬性條件,必須要我們蓋三間新瓦房,否則婚事免談。這可把父母給愁住了,因為那幾年奶奶常年吃藥,加上三個孩子上學,家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積蓄。全家人正愁悶著,正好讓回孃家看望奶奶的大姐撞了個正著。
剛開始父母還吞吞吐吐不想說,無奈大姐問得急,只好道出原委。隨後又對大姐說:“其實給你說了也沒用,我們知道你也是幫不上忙的。”
“誰說幫不上?不過我得回去跟我們家那口子商量商量。”大姐撂下這句話,轉身就回了她家。
次日一大早,大姐就來了,一進屋便將手裡的黑提包打開,掏出厚厚的一沓錢來遞給了母親。
母親接錢的手有些遲疑,最後是大姐硬塞給了她。當時我正好看見,母親手捧著那沓錢,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只是眼圈紅紅的。
後來我才知道,大姐那些錢已經辛辛苦苦攢了好幾年,原本也是準備要翻蓋新屋的,可是當父親一再表示要拒絕這筆錢時,大姐卻很堅定地說:“怎麼著還是大弟娶媳婦這件事大,我們就再將就幾年吧。”
於是,父母就用那筆錢給大哥蓋起了三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然後歡天喜地地將大嫂娶進了家門。
而我卻很是心疼大姐,因為我們家只有我最知道她那些錢到底是怎麼攢下的。
許是沾了大哥的喜氣,反正自打大嫂進門後,我們家的運氣便慢慢好轉起來。先是大哥,實在不甘心就這樣像父輩那樣繼續過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和大嫂一商量,便毅然離開老家去省城闖世界去了。有了點積蓄後,便租下一處門面賣糧油,就這樣越幹越大,眼下早已在省城買房定居了。
接著就是二姐,不但順利考上大學,而且還是省內的一所名校。畢業後留校任教,後來與同是大學老師的姐夫結婚生子,自然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城裡人。
再就是我,高三那年突然心血來潮說什麼也要當兵。於是不惜放棄高考,義無反顧地投身軍營。如今人到中年的我也已轉業到了這個靠海的城市,雖終未騰達,卻也衣食無憂。
而大姐雖然仍在農村,境況卻早已今非昔比。不但住上了寬敞明亮的大瓦房,而且三個孩子也十分爭氣,相繼考上了大學。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就在三年前,一向身體硬朗的母親突患中風,雖搶救及時,但還是拴住了半邊身子。大哥、二姐都在省城,而我離老家更遠,每天回去照料母親,即便是輪流也很困難,可二老偏偏很犟,無論怎麼勸說就是不肯離開自己的那個老窩。
最後還是二姐提出了兩個方案:第一因為姐弟四個中唯有大姐沒工作,所以母親治病所需的所有開支不讓大姐負擔;第二,我們仨每人每月再另外拿出一千塊錢,讓大姐來照料母親,反正大姐閒著也是閒著,這也算是她的一筆收入吧!
聽二姐的口氣,伺候母親本來是大姐替我們的事,反倒成了我們對大姐的施捨!我心裡雖覺不妥,可又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同意。
等我們仨把這個想法說與大姐時,沒想到大姐只稍稍猶豫了一會,隨後便爽快答應了。只是大姐十分堅定地補充了一句:“孩子都是父母一樣生養,治病的錢我一分也不能少拿。”
就這樣,母親在炕上一躺就是三年,大姐也幾乎一天不落地伺候了三年。在大姐的精心照料下,三年中母親的身上不但沒長一點點的痤瘡,而且我們每次回家掀開母親的被窩,都聞不到丁點兒的異味。可是如此悉心的照料,終也未能留住母親的生命。三年後,母親還是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臨行那天,大姐把我們都喊過去,然後自己爬上炕頭,從小牆櫃裡搬出了一個小盒子。等大姐小心翼翼地打開後,我們都驚呆了,原來竟是厚厚的三沓鈔票!
見我們都一臉詫異,大姐這才對我們說:“這是你們仨這三年給我的工資,每月三千,正好是三個三萬六,一分不少,現在你們都給我拿回去。我長這麼大就從沒聽說過,兒女伺候自己親生的娘還要工資的。”
我們異口同聲地對大姐說:“這筆錢就算弟弟妹妹孝敬你的,你就留著養老吧。”
“你們的心意大姐心領了,我養老,有他們仨哪!還輪不到你們。你們今天要不拿走這錢,以後就別叫我大姐了。”
見大姐真的急了,我們只好聽話。臨別時,大姐一直把我們送到村口。等我們仨都上了車,她還是站在那裡遲遲不肯轉身,我們又紛紛把頭探出窗外,暮然發現,午後的陽光下,已經略顯老態的大姐在那裡頻頻揮手的樣子,像極了我們的母親,很像,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