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紫苑一直以來給人的印象,是頗為溫情的作家。從《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到後來的《編舟記》《強風吹拂》,她筆下總是些和現實有諸多齟齬的小人物,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著,有那麼點日式的感人。
電影《編舟記》
《木暮莊》如果光看封面,會以為這是三浦筆下的都市生活的另一種延續。藍底上是公寓亮燈的黃色門窗,封底寫著“不再迷失歸途,人與人緊緊相連”。叫作木暮莊的兩層樓老舊公寓和其中的住戶,構成極為日本的意象。
《木暮莊》
出版社: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譯者: 蔣葳
出版年: 2017-11-1
翻開書讀個幾頁,讀者就會發現,還是那個三浦,還是那個在細節上輕叩人心的寫作者,可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宛若天堂》講的是三角關係,與尋常的三角戀不同,木暮莊二樓的住戶繭在花店工作,攝影師前男友三年前不告而別,繭直到半年前剛開始一段新戀情,前男友並木卻忽然回來了,而且不由分說賴進了繭和男友同居的家。三個人睡成“川”字形,一起吃飯,一起去球場看棒球比賽。平和的表面之下暗流洶湧,直至並木離開,搖擺的關係就此強行被靜止。
木暮莊的房東在《身心》出場,他原本寂靜的生活被老友臨終前談論性渴望的突兀話題打破,從此木暮老人也整天思考著“做那件事”。失敗的應召差點被妻子撞破,最後只演變成近乎卑微的“想找人說說話”。一樓的女大學生房客曾經幫應召女郎掩飾身份,知道老人的心事,成了他的聊天夥伴。木暮仍有不時湧起的慾念,那更近乎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他感到,“這就是人的不可思議之處。直到死亡的瞬間,縱然是死了,也解答不了。”
第二個故事讀罷,讀者大概驚覺,說好的都市溫情故事呢?怎麼好像每個故事都繞不開S開頭的詞。事實上,這是一部描寫人類最根本慾望的短篇集,難得的是寫得極為乾淨,全無肉感,甚至讓人讀出一些寥落來。
《柱子上的果實》是懷有黑暗過往的男與女之間的邂逅,男的是黑道,女的是寵物美容師。這二人與木暮莊的接點在於,女人一直很想給那棟舊公寓院子裡的狗洗個澡。男人與她彼此坦陳秘密,在坐牢之前陪她硬闖宅院,合力將叫作“約翰”的狗恢復白色。《黑色飲料》是輕喜劇般的出軌故事,把男人的卑微寫得一覽無餘。最有趣的則是《洞》,住在木暮莊二樓的偷窺者與一樓的女大學生,不知何時建立了比戀愛或友情更為堅固的關係。《碎片》的主角則是出場多次的女大學生光子,有不育症的她忽然被朋友託以出生不久的嬰兒,整個生活為之改變。
光子可以說是某種日本現代女性的標本,得過且過,胸無大志,男女關係凌亂。她在《洞》中是被窺視的對象,藉著偷窺者神崎的眼,光子被揭示為:“她總是佯裝興奮……這些男人一心只顧尋求自己的快樂,卻忽視了女人冷冰冰的眼眸。”而到了《碎片》,被迫成為養母的光子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開始做飯和打掃,關注嬰兒的所有需求。她擅自給孩子取了名字,甚至覺得朋友不回來最好。人物的轉變顯得水到渠成,是因為每則短篇的篇幅雖短,但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篇章多次登場,猶如情景劇般,串起了他或她的枯燥無味的人生。木暮莊的人們,無論是暫時有伴侶的還是單身的,本質上都在都市生活造成的孤單中。安慰他們的唯有隔音糟糕的老舊公寓,是他們的巢穴和家。
枯燥的生活到了最後一篇《謊言的味道》,更是被高度凝縮。在第一篇退場的攝影師並木不死心地仍在跟蹤和觀察前女友,邂逅了奇怪的女人虹子,被她撿回家同居。兩人不是戀人,共用一套大宅。虹子的人生看似百無聊賴,與人無涉,背後的緣故是她吃東西能吃出製作者是否說謊或有外遇。世上大多數食物對她來說,都是沙子或泥漿的味道。並木漸漸對虹子動心,而他需要克服的,就是虹子的體質,一旦虹子與他人構築起足夠親密的關係,也許有一天,就連她自己做的食物也會變得無法下嚥。
童話般的故事也是戀愛關係的隱喻。畢竟人生漫長,慾望繁多,種種羈絆,都有變數。木暮莊的故事走了一個輪迴,從並木的迴歸開始,結束於他遲遲下不了決心再度出發。故事中的人都不完美,他們向親近之人說謊,心懷巨大的或卑小齷齪的秘密。
但那不正是生活的映照嗎?如今海內外的讀者都愛雞湯,連推理界的東野圭吾也轉向寫了《解憂雜貨店》,並不出預料地以此收穫了更多讀者。三浦紫苑早期的作品也算得上溫情派,到了《木暮莊》,這一疊小故事卻像一把帶刺的玫瑰。光子失去寄養的孩子,最悲痛無力並告訴偷窺的神崎自己無法生育的時候,神崎從偷窺洞扔下一枚她以前說過愛吃的黑糖。“那令人懷念的、彷彿將血和砂糖與岩石攪拌在一起的味道在口腔中擴散。”讀者在品讀《木暮莊》的時候,大概也會嚐到類似的味道。
文| 默音